这时朱正刚他们已经到了院坝,只见房门打开,一位干瘦的中年人筋斗扑爬走出来,原来是镇两办主任何宵生。何宵生一把抓住朱正刚的手说,朱镇长,你看……这么深夜了,你还亲自来……我都给别老师说了,我们家的事情能克服,不要惊扰领导。可他就是不听……
别老头说宵生啊你看你,有问题找领导有什么不对?你就是这么一个懦性子,你看工作这么多年吃了多少亏?!哼,张自真吴闯也不晓得哪里去了,我就抓住朱正刚这个垫背的!
何宵生谦恭地说,瞧您别大爷,不就是家事,哪能给领导添麻烦?
别老头说,领导就是得关心群众,给群众当好后勤。群众疾苦就得找领导解决,不然要领导何用?
朱正刚跟在何宵生后面进了屋。一进屋却大吃一惊,这里就是镇里才华横溢的两办主任何宵生的家吗,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好寒酸?偏偏倒到的土墙屋,黑黢黢茅草屋顶,墙上坑坑洼洼洞洞眼眼显得很狰狞。屋子里污水横流还坐着一只破铁锅,看来家里正闹战火,把锅子的水弄到了地上。一条凳子竖在屋子中央,一床被盖也躺在泥地。何宵生苦笑着说看这屋子乱的,让领导笑话了。赶紧搬来一条板凳擦了擦让朱正刚他们坐,又摸起扫帚要扫地。屋里还有何宵生的老婆和儿子,老婆哭哭啼啼一把将被盖抱到矮柜上,转身去伙房烧水了,儿子铁青着脸站在侧屋门口阴阴地望着他们不说话。
别老头说兄弟媳妇你别张罗开水,你把你们两口子怎么吵嘴的事情给我们的父母官汇报汇报。把脸转向何宵生:不然你说?
何宵生叹了一口气,跺跺脚说,一言难尽啊!
别老头说,一言难尽就两言,两言难尽就三言,今儿好歹有个管事的来了,能不把心中的苦楚说说?
朱正刚脸色滚烫。在镇机关,何宵生是最忙的员工。两办主任,既管行政事务也管党务那一摊子事情,整天有写不完的汇报讲话材料,还有接待不完的客人。从春耕到伏旱,从秋收到工作总结和来年工作安排,可以说镇里所有重要的带纲领性的文件都出自于他的手下。他是镇里的总管,为人却很低调。这人不多言不多语,办事从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人又实在,朱正刚很钦佩他。没想他却有这样一个家庭。看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别老头见何宵生半天不说话,不由得生气地说宵生哪宵生,我看你吃苦都是自找的!有什么话捂在肚里下崽不成?还是我替你说了罢——朱崽儿,你看见了吗,房梁上面有一条绳子?
朱正刚抬头果然见着房梁那条绳子,点了点头。
别老头说,要不是我闲着没事来找宵生下台围棋,那绳子就能要了你何大嫂的命!
别老师,您别说了……镇里,镇里不是也有困难……何宵生挤出笑脸,对别老头道。别老头生气地一跺脚,说何宵生,你再打岔我一脚把你搂出去!何宵生低着头不开腔了。
朱正刚唬得站起来,望着那乌梢蛇一般的绳子头皮一阵发麻。他道,这绳子……要了大嫂的命?
别老头脸色凝重点点头。你大嫂因为人家逼债,家里的耕牛也给牵走,一气之下就寻了短见!
这时,何宵生的儿子怒气冲冲走了出去,何宵生追了出去: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儿子没有回答。别老头冲何宵生说,宵生你给我回来,你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何宵生只好怏怏地走回来。
朱正刚完全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屋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寻短见?还是两办主任家属,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都什么年代了,竟然为了钱,还有自杀寻短的事情?朱正刚不相信地望着别老头,见他满脸认真也只得相信,他问,那何主任……怎么会差那么多债呢?
别老头生气地指着他道,所以说你是昏官呢,告诉你,何宵生有钱,好几万呢!
朱正刚不解地问道,既然有钱,那还借人家的做什么?
别老头用指头刮着脸膛说没羞没羞,你这个镇长哟——你来这么久连镇情都不了解,怎么为百姓办事?真真就是糊涂官,昏官!还不高兴?要不高兴就等着吃老百姓挂落!
何宵生见不是事,赶紧对别老头道,别老师,也不怪朱镇长,他到镇子的时候上面都取消农业税了。以前的情况他确实不了解。
别老头挖了朱正刚一眼说,哼,那也不能是昏庸的理由!还是老朽告诉你罢。镇财政一直困难,前几年拖欠了职工好些工资。其中,还包括农业税交不上来,代镇里和村里缴的。这样就一直拖欠下来,最多的,拖欠大约职工工资都上十万了!宵生,镇里总共欠你多少工资?
三万三千八百二十元,是前四五年欠我们的!这时何嫂从厨房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出来,抢着答道。这时朱正刚才能仔细看她。灯光下,只见她脸色青灰皱纹破渔网一般纵横,头发衰草一般凌乱,眼泡肿胀得眯缝着,满脸憔悴,脖子那里果然有一道深深的酱紫色淤痕,好像毒蛇一般缠绕着她脖子,显得触目惊心。朱正刚别过头,不忍再看。
吃,趁热吃吧。何嫂将荷包蛋递给朱正刚和别老头。
朱正刚眼眶酸涩,手里那一碗荷包蛋微微颤抖着,他实在咽不下去。
朱镇长也,我们老何就是糯米糍粑放不出一个硬屁!何嫂搬了一条长凳坐在朱正刚旁边,娓娓地诉说道。她说你想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了,工资就是我们的养命钱,镇上拖欠我们也只能找人家借……还是至爱亲朋……自家兄弟啊,说翻脸就翻脸,把牛一牵就走。连……连我给他下跪都不行……还,还打我,说我嫁了个瘟牲就该……就该受穷……我,我想不通哇……何嫂哽咽着,泪如雨下……
朱正刚听得热血沸腾,却又没有一点儿主意。镇里财政困难他是知道的,不过自从他到镇上工作以后还没有拖欠过工资,没有想到镇里以前这么困难。他能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能说。要是他是市财政局长,或者市里的领导,他一定会说马上给黄桃解决以前的遗留问题,可是,他不是啊……
别老头响亮地把最后一点汤水喝光,说朱镇长,我都是跟着你享受待遇。以前我来这里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荷包蛋,而且今儿家里还发生了这种意外……好的,宵生,兄弟媳妇,我们走了,明天朱镇长还要出差远行。我们就不耽搁他了。你们把家里整理一下也该休息,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呢。论说呢,朱镇长该说个事情处理的办法出来,毕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是?不过呢,他也是才上任不久,加上还是副职,总归说话分量不重。再说,这个事情是前几任落下的后遗症,也是体制的原因,就是他朱正刚能耐再大,短时之间也难以解决。还是宵生那话说的好,总归有解决的时候,是吧?
何宵生说别老师,你看你又给我们拿了几千,我们……
别老头说宵生你怎么总说见外的话?我别老头和你算是忘年交,好兄弟。在黄桃镇,我最服气的能人就是你了,还同我说这些淡话作甚?钱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一个老头子也用不了许多。我们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哪天你心境好了,屋里问题也伸展了就去大栗子山,我们好好下几盘围棋——好久不下,手儿怪痒痒的呢。说着两人告辞何宵生,朝外便走。这时何宵生追了出来,对朱正刚说朱镇长……我家发生的事情……别老头大声武气地道,知道了宵生,你真是张嫩脸儿呀,这怕那怕的,不就是不让张自真吴闯他们知道,也不叫镇里任何人知道。宵生你啊你,都这样了你还想着顾全镇党委镇政府脸面?哎,我都不晓得怎么再说你。你放心,朱崽儿不是外人,不会外传。你各自回吧。
下了坡走到田埂朱正刚问,别大爷晚上你住哪里?要不我们挤一挤?别老头说你不管我,山人自有去处。又嘿嘿鬼鬼一笑,说朱崽儿,晓得我为什么让你到何宵生家里去吗?朱正刚摇摇头。别老头说,蠢子一个!农业税取消以后,紧接着就是乡镇机构的调整和精简效能。乡镇级干部还能做什么?你真正和他们交了朋友吗?你了解了他们内心在想什么?
朱正刚吞吞吐吐地问道,这个……
别老头说,朱崽儿我看你是可造之才,所以才让你来接受教育。乡镇政府以前欠债太多,有点积重难返啊。山人虽然不在位,但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加上我们有那么心凶的领导,我心里着急哇……
朱正刚转过身握住他的手,哽咽着道别大爷,谢谢您。今儿晚了,改日一定登门讨教,共商黄桃发展大计。
不敢不敢,老朽所知也就是过时道理,哪里能适应当今形势?你……你明天还是要去外地出差?那你要多加小心,这事儿是刺猬,没有这么容易的。记住何宵生这样的好人罢,也记住黄牛村那样的村民罢,他们其实是执政党在乡镇最忠实的倚靠力量,千万千万要把他们的冷暖记在心上,不然会出问题,大问题知道吗?别老头说罢拱了拱手,飘然而去。
官场上有个说法,叫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朱正刚第一次开始从全局认真思考镇里的发展问题了。原来黄桃镇底子那么薄弱?乡镇干部待遇也那么低?要是这些历史遗留问题不解决,怎么调动镇干部的积极性?别老头说得可真好啊,乡镇干部就是农村的基石,要是乡镇干部的问题解决不了,怎么建设小康社会?他望着衣袂飘飘的老头,直到他的身影与灰蒙蒙的大栗子山交融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