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没人想到定远军会成为夏军之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甚至都没想到他们能守住东京城。
白翎甚至不敢抚摸那张脆弱的纸张,生怕那张纸被她翻两下就碎了,虚空中抚摸过那一个个名字,仿佛那场战争在自己的眼前再现了似的。
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早就跑了,被留在京城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或者是穷人,他们不知道建军令是什么东西,兴许也不认识定远侯和太子殿下,但只知道有两个“贵人”也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守城,于是他们就愿意在这张纸上签下生死状。
在白翎的印象之中,夏国人大部分是重利而市侩的,东京城是繁华而脆弱的,白翎很难想象在曾经的东京,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父亲在城外驻守,而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夏王在城内安定人心,每日与城中百姓同吃同住,彼时正是春季,众人自发地拆了屋子来给军中送柴火,尽管东京城岌岌可危,竟然没有哄抢骚乱,太子仿若定海神针一般。
而夏王与父亲之间有时靠书信联系,书信中的夏王显然就没有那么沉稳了,他总是在书信中问父亲的情况,缺不缺兵器,缺不缺粮草,并且明确地表示其实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过是强撑着罢了。这些信件的字迹大多模糊了,白翎一开始也几乎不敢相信这种口吻会是王上,后来对比着王上批的奏折,字迹倒是没变太多,才敢确认这是多年前还是太子的王上的亲笔。
父亲的风格倒依然是一如既往,除了真的缺少什么,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甚至很少回复,白翎怀疑大部分父亲的回信应该是在王上那里,或者就没有多少回信。唯有回复王上在信中开始怀疑自己,觉得绝望的一封信,父亲只回了寥寥几个字:此剑是我,他日城破,我与殿下一起死。
这只是一封信,想必随着信而去的还有父亲的一把剑。
好像也不是什么安慰的话,但那之后再没见王上说过什么绝望灰心了。
也有一次,大约是为了商议事情,二人见面,因为冷得受不了,又没有柴火,王上索性脱了身上的蟒袍丢进火中烤红薯吃,又被父亲说教了好久。
白翎会心一笑。
随后第一波唐军到达,王上在守城之战中受伤,虽然击退了唐军,但东京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唐军援军将至,未必守得住下一次,下下次,如今都在东京城底下了,那边都是倾尽全力。父亲索性破釜沉舟,去深入敌营,将剑架在亲征的唐王的脖子上,逼着他退兵。
白翎本来以为这种事情是当年王上与父亲共同想出来的,但如今看这些信件中却不是这样,父亲虽然提了一句,如今已经毫无退路,只有拼命一搏。就收到了王上连着好几封来信,劝他别做傻事。
而父亲逼迫唐王退兵后,被唐王扣在了那里,父亲显然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那之后王上不顾自己身受重伤,几次想要披甲,亲自去敌营救他,结果被人死死拦了下来,冷静下来后,夜以继日地准备同唐军谈判,这一段因为没有书信,所以白翎也不知道具体的内容,只能从一些只言片语中看到这种事情的艰难。
父亲是死士,没有死士活用的道理,王上当年耗费多少心力她已经无从知晓了,只知道等父亲出来已经是半年后。
因为唐军退兵,夏文王带人回了东京,似乎万事万物都是欣欣向荣的,只有当年的太子还记挂着唐国牢狱之中,化解了这次危机真正的功臣。
从前,白翎看过去的事情,总觉得像是传奇话本之中的故事,多惊险归多惊险,却难免有后人添油加醋的成分,而父亲和王上所谓的君臣情谊,也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罢了。
在如今看来,当时的情况只比他想象中更糟糕,更惊心动魄。
白翎多少有点迷茫,自己怀疑王上,其实更多的是觉得,只有王上能够逼迫父亲做出错误的决定,但是自己本身会不会就低估了王上与父亲之间的情谊。
比起君臣之谊,白翎看到这儿倒是更觉得他们像是兄弟。
定远军的组建在文王回来之后并没有那么顺利,本朝对私自养府兵的事情及其敏感,大约是前朝覆灭就是因为各州牧的权利过大,并且有了招兵的权利,所以哪怕是王族的侯爷,也只准许养五百府兵,让一个异性侯爵养一支以他的封号命名的军队,亲自训练亲自带兵,甚至粮草靡费都自己出,无疑是超出了文王的忍耐限度。
白翎本以为,王上当年会一力保下这支军队,也是为了给自己日后争位留一张底牌。但说不定王上当时也未必没有一两分真心,想保住这支定远军的吧。
最后的结果是,定远军依然是夏军之中的一支,由兵部配给,不过操练领军都由定远侯府来操练,但出兵依然要上报兵部,并且不许在无诏的情况下妄动。
这样一套下来,定远军只算是保留了一个名头和编制罢了,也是两方妥协的产物。
但只要这个名头和编制留了下来,王上便大有文章可做,当年王上在朝堂上拉扯,后来的定远军几乎外人插不进手去,外加上兵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权,和收回被唐国攻占失地的迫切要求,内外之下,定远军俨然成了父亲和太子的私军,就连说起定远军,也几乎是与夏军分开的,导致朝野中对此事不满的人多的是。
父亲并不是张扬的性子,也有部下劝父亲,就算想要手握兵权,也要徐徐图之,如此张狂怕是容易当了太子的挡箭牌,届时若是太子出了事情,只怕他一定会成为被太子推到前面去吸引火力的那个。
同样,太子府上的幕僚也不是没有劝过,就算定远侯真的是铁“太子党”,谁能保证以后呢,谁又能保证一个手握兵权又有从龙之功的重臣,会不会真的起了别的心思呢?
但二人几乎回的都是:我信振恒
殿下,不必多言。
旧年杳杳,去者云云。
白翎想象不出来,君臣信任至此,恐怕也没有什么挑唆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