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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狐妖作祟 细辨幽冥(第2页)

周姓族人聚居的小村内锣鼓喧天。身穿白黄麻服的外村百姓纷纷从路上拥了进来,村内并不宽阔的泥土路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挤去,那是一片热热闹闹、人山人海的景象。

村外小道上,在几位跨着骏马的骑士的带领下,一辆黑漆麻拉的怪异的车由四匹蒙着双眼的马奋力拉动,朝着村口驶去。

说它怪异,是因该车通体发黑,车辕、车轮亦是如此,而且它比普通马车更显宽阔,车厢看起来就是一个巨型黑箱,旁人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漆黑的车辕上,正在驾车的是一位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的昆仑奴[2]。

这一色黑车、黑马、黑人,很难不吸引别人的目光。

只见那昆仑奴上身穿麻色小袖短衣,衬着白色半臂,黑而发亮的胳膊上套着一对雕刻有怪异纹路的古朴铜环,下身着条纹小口胡裤,光着宽阔的脚板。在他身边,则坐着一位腰肢纤细,戴锦绣浑脱帽[3],身穿绿色翻领窄袖袍的美艳女子。

女子目似秋水,口似樱桃,别有一番妖娆。她也穿了那种条纹小口裤,坐在车上摇着腿,透空软锦鞋在空中摆来摆去。

“你们封诊道连婢子都这么怪异,瞧六娘这身打扮,倒是比你还像是主人。”谢阮依然穿着男装,但身上的袍子换成了猩红色的,她满脸古怪地看向身后那架怪车,又转头看骑在马上,衣着朴素的李凌云,“你怎么跟明子璋一样,喜欢胡乱穿衣?”

“天地良心,李大郎穿什么与我有何干系?”明珪苦笑,“我这衣袍虽无法与你的相比,但也是宫中巧儿特别织造的,好歹也是用的贡品中的方纹绫。再说李大郎所穿,你也不能小瞧,他那身白纻衣是袁州贡麻所制,软似云白如银,价格昂贵着呢,也就是你在宫里瞧多了好东西才看不上眼。”

“六娘家过去是官宦人家,因祖父坐罪下狱,才被没入宫中做了官奴,她是宫里赏给我们封诊道的,现在是我的隶娘。既然为奴为婢,日常有些脏累活计也非得他们来办不可,她爱穿什么就随她吧!”李凌云对此不以为意,随便解释一二。

“宫里还能赏人给你们?”谢阮听到“坐罪”二字,眉头轻皱,朝六娘多看了两眼,又问:“隶娘是什么?”

“宫里赏人给封诊道,不只是大唐,而是古来有之的事。我们封诊道经常要剖尸查案,不是什么尸首都干干净净的,有时遇到腐败生蛆、流水流脓、身体胀大、形象恐怖的尸首,这时但凡身家清白的人都不愿来打下手,所以宫里历来会赏罪人给我们差遣。这些人因为是奴婢,所以必须听从主人吩咐,不能推托不干。隶奴多做些打下手的力气活,隶娘则执笔帮忙记录。若死者是女子,封诊道的先生为了避嫌,也要麻烦六娘这样的隶娘。”李凌云不厌其烦地说道。

“原来如此。”谢阮觉得炎热,抬手扇扇风,朝前头看去。

前方人群熙熙攘攘,但看得出大多是麻衣布衫的百姓,其中有些人戴着尖尖的遮阳斗笠,都朝前方挤去。

“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莫非今日此村祭神?”谢阮大惑不解。她身边的明珪闻言,把马背褡裢[4]里的案卷卷宗拿了出来,准备翻阅。

“你又看什么?这案子也是个烦人差事,案卷天后都命我看了许多遍了,想知道什么,我直接说给你们听不就得了?”

谢阮一面朝前看一面道:“邙山下的这片地方不太平,也非一日两日了。最早是在前面的黄村里发生了一桩莫名其妙的案子,死者是一位罗氏娘子。那罗氏刚嫁人,夫君名叫邵七郎,是村里的猎户。罗氏死时,口吐白沫,双眼怒翻,七窍流血,下体也流血,死相难看不说,身下还压了一条狐狸尾巴。她丈夫日常上山狩猎,专门打山上的狐狸,以为是自己招惹了狐妖,于是在案发后跪地求饶……”

见李凌云在听,明珪将案卷递给他,善解人意地配合谢阮的讲述问道:“自己刚过门的娘子死了,不报官吗,忙着求什么狐妖?”

“山村野夫能有什么见识?有人在旁胡说什么闹狐妖的浑话,他也就信了。倒也并非谁都信狐妖作祟这种事,还是有人报了官,可你们猜怎么着?那县令跑来一看,居然也觉得是狐妖发难,于是草草找了个‘暴死’的理由,居然把那罗氏给埋了。”

“埋了?”李凌云从案卷中抬起眼,“这也把人命看得太轻了!”

谢阮将手中的马鞭抖了一下,啪地在空中打个鞭花,笑道:“谁说不是呢?这傻货已被天后发配到交趾[5],跟他的狐妖打交道去了。不过就在罗氏下葬后没多久,胡村便又发一案,这次死的还是年轻女子,姓苗,苗氏。”

“那苗氏的死相和罗氏一模一样,也是暴亡,尸首下压了一条狐狸尾巴。”谢阮指指李凌云手中的案卷,“这时,有人开始在百姓之中散播谣言,说邵七郎杀了多少只狐狸,狐妖就要杀死多少人来报复,于是县上便炸了锅。那罗氏的夫君邵七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究竟猎杀了多少只狐狸,整个村子陷入恐慌之中,当时县衙里头那位亲民官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来猜猜,这位亲民官一定怕得要死,站在邙山一带就能望见东都,邙山自古是绝佳的葬地,我大唐素来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的说法,山上埋的人多了,鬼怪传闻也不会少。这位县令在任时,地方出现了妖异,就算他什么错都没有犯,一旦被人上报朝廷,也必会影响仕途。”明珪摇摇头,难得地表露不满,“我猜,他会跟处理罗氏那起案子时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郎你对对案卷,看看我说得是不是?”

李凌云依言翻阅卷宗,点头道:“明少卿猜对了,那苗氏的尸体在得到县衙认可后,也被匆匆掩埋。”

“我在我这一辈行十四,大郎不如叫我十四郎,不然,像谢三娘那样,直接唤我的字也行,”明珪温和一笑,“称官职的话,总觉得太生疏了。”

李凌云微微点头。谢阮发出几声冷笑,道:“你们别急着扯交情,先听我说。那蠢货县令害怕朝廷知道了会处罚他,为镇住这些风言风语,花大价钱请了些自称能降妖伏魔的道士作法。然而就在道士作法后没几天,狐妖案再次发生,这次的受害者是嫁进这个周村的谭氏娘子,她的死相同样凄惨,死后身下也压着一条狐狸尾巴。”

谢阮拿起马鞭,在掌心啪啪拍了几下。“一下子连续死了三个年轻小娘子,这作祟的狐妖可是厉害得很,于是这案子再也压不住了,连在上阳宫里歇凉的天皇、天后都很快听闻,于是天后命人彻查此事。”

“……案子固然荒唐,但也还不至于要让天后亲自过问吧!”明珪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蹊跷?”

“蹊跷自然有,跟你们明家还有关系呢,”谢阮没好气地伸手摸摸编得整齐的马鬃,“你那个死鬼阿耶这几年在宫中可没少搬弄是非,弄得太子殿下与天后母子间一直别别扭扭的。今天做儿子的找一群人批注《后汉书》,借着里面的典故教育自家亲娘,明天呢,做阿娘的给儿子送什么《少阳正范》《孝子传》,教育太子要听母亲的话,朝堂、后宫整天鸡犬不宁。而那些不安分的臣子素来对天后很有成见,现在出了妖异的案子,自然就有人穿凿附会,在背后嚼天后的舌根,说什么‘牝鸡司晨,天下妖孽丛生’,一切都是天后把持朝政搞出来的,狐妖都看不过去,所以制造血案,警醒世人,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明珪无奈道:“好吧!又是我的错处。那查得到底怎样了?”

“要是有结果,还拿出来给你们赌斗做甚?闲得没事吗?”谢阮一翻眼睛,“查是查了,可因地处荒僻村落,又沾上了妖鬼之说,总有些不晓事的百姓喜欢看热闹,他们拥挤在死人的院子里,竟将案发时的痕迹差不多都给毁了。这么一来,就算是多年的老刑名也拿这案子无可奈何。因为天后亲自发了话,所以京畿之内但凡有能耐的人几乎都来查过,可这狐妖案到底还是没破。如今唯独能确定一点,这案子,一定不是狐妖作祟,而是人干的。”

“何以见得?”一直没开口的杜衡总算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关键问题。

“说出来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查案的老刑名说,打从天后要求彻查以来,狐妖案就再也没发生过了,单从这一点就能猜测出,案子一定是人为的,若真是高来高去的妖怪,谁会管凡人查不查案呢?正因是人干的,所以凶手才不敢冒大不韪顶风作案。只是可惜那家伙不再作案,我们也始终没能揪住他的狐狸尾巴。”谢阮愤愤不平,“某最恨借着女子体弱欺压女子之人,这贼货要是被我逮住,一定给他好看。”

“天后下令,竟也没有结果,这桩案子破不了,恐慌只怕还会加剧……”明珪有些疑惑,“对了,我常在宫中走动,却没听过这桩案子,可是被人故意压下了?”

“自然是压下了。”谢阮有些无奈,“你也不想想,要是放任不管,不知道最后会被传成个什么模样,于是只能放出说法,就说天后下令彻查此案,借着天后的皇气,把那狐妖给镇住了,使得狐妖不敢再继续作祟。说到底,这也是在暗中告诉凶手,千万别再作案,否则朝廷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看来是有些作用,然而以天后的脾气,绝不会放过凶手。这凶手在京畿重地犯下残忍凶案,还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管怎么想,始终是个隐患。”明珪说,“所以,这次天后便借着赌斗之机,希望大郎跟杜公能破获此案,把那‘狐妖’给捉拿了?”

“不错,顺便嘛……”谢阮龇牙笑笑,“要是他俩都破不了案,那这封诊道要来也没啥用啰!”

“我们不先去罗氏家中吗?那里才是第一案发之所。”李凌云对谢阮的威胁充耳不闻,他翻翻案卷,反而提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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