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昌平没有在杨树岭新建的法官公寓买房,还住在老院子里。那里住的多半是一些离退休的老职工,张仲平大都不认识,否则,张仲平到侯昌平家里来登门拜访还会有点犹豫,因为担心遇到熟人。
张仲平跟侯昌平在中院执行局办公室见过几次,扯起来还是一个地区的老乡。那是一个不怎么修边幅的精瘦小老头。平头,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三分之二的时间眼睛是半闭半睁的,就连跟人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副睡眼蒙眬的样子。他不喜欢笑,但偶尔笑起来却很爽朗,有一点发自肺腑的意思。他几乎一年四季都穿法官制服。张仲平第一次跟他见面之后心里直嘀咕:要是侯昌平不穿制服,十有八九你会把他当成一个到法院上访的老农民。
张仲平平时很少待在公司里,大部分时间泡在法院,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他不抽烟,不喝酒,但总是在汽车尾箱里放着两三条本地最贵的精品烟。上法院的时候,再往口袋里揣上几包。逮着办公室只剩下某一个他要找的法官,会很迅速很自然地往人家办公桌上扔一包。张仲平觉得递一根烟和甩一包烟给人留下的印象完全不一样。他这是在培养自己的人缘。就像刚刚入道的演艺人员争取频频上镜头、上花边新闻一样,为的是混个脸熟。他的名片和其他拍卖公司老板的名片,躺在执行局很多法官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张仲平希望在关键时刻能够有人想到他,顺手给他打个电话。只要有一个开始,剩下的工作就好做了。
侯昌平却没有抽过张仲平一根烟。这倒不是因为张仲平看走了眼,以为侯昌平在执行局不吃香,又快要退休了,拿不到好案子,因而没有把他列入工作重点。张仲平是不会吝啬几包烟的,他也曾经给侯昌平扔过烟,但侯昌平不要,还硬要张仲平把烟收回去。这跟别的不抽烟的法官不一样,谁也不会把一包烟当回事。自己不抽,可以转手送给同事。硬生生地要撒烟的人收回去,多少是件尴尬的事。当然,侯昌平那次也没有让张仲平太难堪。否则,那不是太假正经了吗?你以为你是谁,就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侯昌平对张仲平打了个哈哈,说:“我不抽烟,只喝一点小酒。哪天小老乡方便,请我在哪个路边小店喝两盅就行了。”张仲平反应很快,马上就邀请他,侯昌平说:“张总你也别那么心急,咱们来日方长,我也就看是你张总,换了别人我是不会向他讨酒喝的。”
不管侯昌平说的是不是真话,他传递给张仲平的信息,是已经对他另眼相看,这就不错了。
张仲平今天就是给侯昌平送酒来的,整整一箱。张仲平人近中年,小肚子已经有了一点突出表现。偏偏侯昌平住在七楼顶层。张仲平吭哧吭哧地直喘气,每上一层楼都得停下来歇上一会儿。好在这时楼道上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否则别人真不知道张仲平是干什么的。因为作为一个送礼的,张仲平显得有点傻,都什么年代了,哪个送礼的还会大包小包地往人家家里扛东西呢?
开门的就是侯昌平,看到张仲平像跑了几千米长跑似的扶着门框按门铃,一下子愣住了,说:“怎么是你?快进来快进来。”
张仲平进门之后也有一点发愣。
让张仲平吃惊的是侯昌平的家境状况。那是一套二室二厅的房子,六七十平方米。房子没有装修,地面涂着枣红色的地漆,中间一块磨得露出了水泥的原色。客厅里有个三人沙发,是用黑色人造革做的,右边扶手上可能有个洞,用伤湿止痛膏贴着。那张膏药原来不是黑的,用墨汁染过。沙发的茶几是临时配的,与靠墙放的老式高低柜颜色相近,但并不相同,看得出不是一起做的。高低柜上放了一部二十一英寸的彩电,居然是手动的,而且颜色已经有了一点失真,这会儿正播放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音量被调得很小,刚刚够听得见。
侯昌平一家三口,他,老婆和孩子。来之前张仲平打了电话,侯昌平不在,是他老婆接的。张仲平自我介绍说是侯法官的老乡,想到家里来看看,问侯法官待会儿在不在家?她说昌平在院子里散步,等下就会上来。张仲平这会儿见过了侯昌平的老婆,点头,笑笑,除了觉得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以外,就没有别的印象了。
侯昌平的儿子才十几岁,正在念初三。侯昌平是从部队转业来法院的,干了差不多大半辈子。他三十多岁才结婚,老婆一直怀不上孩子,直到侯昌平四十五六了,才怀上。他老婆那时已是高龄产妇,一怀上,侯昌平就没让她上班了。两口子中年得子,宝贝得不得了。代价也大,他老婆从此就丢了工作。
侯昌平安排张仲平在沙发上坐下,说:“儿子准备高中升学考试,就不让他出来跟你见面了。”他说话声音很小,接近于耳语,生怕影响了另外一扇门后面刻苦用功的中学生。
张仲平连忙说打扰打扰。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侯昌平表现出来的热情,让他感到自己被当成了春节时到下岗工人或农村贫困户家里送温暖的领导。
其实张仲平误会了,侯昌平不过是喜欢跟人家谈自己的儿子罢了,这个话题仅仅是个开头。张仲平刚在沙发上坐下,侯昌平就猴急猴急地指点着用透明胶粘在墙上的几幅条幅,说:“小家伙写的,还行吗?”
3D公司早几年做过艺术品拍卖,张仲平对书法作品多少有些鉴赏能力。他起身很认真地看了看,点点头,说:“好好好。”侯昌平哈哈一笑,说:“好什么好,不行。”不经儿子同意就替他谦虚。张仲平说:“真的不错,很大气。”侯昌平说:“这幅颜体倒有几分形似,有那么一点风骨。”张仲平急忙接话说道:“侯哥对颜体的特点概括得很准确。颜真卿当过十七郡的盟主,官位做到了太子师,素有立朝正直之称。他的书法化篆入楷,端庄雄伟,气势磅礴,自成一家。贵公子这字,还真有那么一点意思。”侯昌平哈哈一笑,说:“想不到张总是行家,有学问。”张仲平说:“哪里哪里,班门弄斧班门弄斧。”侯昌平说:“有学问是好事,有学问的人做事有后劲。世界是你们的呀。”张仲平一笑,也跟侯昌平开玩笑,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咱们的。”侯昌平又是仰着脖子哈哈一笑,说:“有意思。”之后,便开始吆喝老婆。他老婆在厨房里忙着刷碗,可能没听见。
侯昌平便起身到里屋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法院的案卷袋,抖抖,要张仲平看看。张仲平看了,全是他儿子的获奖证书,全国各地各种名目的少儿书法大赛,金奖、银奖、铜奖的,不少。
张仲平说:“不错。好好培养一下,说不定就成了大书法家。”侯昌平说:“穷人家的孩子,学不起钢琴之类的洋玩意,好在小家伙对练字还上心。现在城里的孩子都这样,除了学好功课,还总得学点什么。练字成本低,也算是一种国粹。现在的孩子整天上网玩游戏,真正能把汉字写好的没有几个,看他自己的造化吧。”张仲平说:“是呀,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侯哥家里很有书卷气,书香门第呀。”侯昌平笑笑说:“什么书香门第?你小子是骂我吧!”
张仲平刚要辩解,手机响了,是丛林打来的。
丛林说:“在哪里呀?三缺一,有没有时间过来?”
张仲平说:“在外面办点事,等下给你回电话吧。”
丛林与侯昌平是同事,张仲平不想让侯昌平知道电话是丛林打来的,也不会当着侯昌平的面,告诉丛林他在拜访侯昌平。张仲平经常跟法院的人打交道,很快就揣摩出了一套游戏规则,比如说你在请人吃饭搞活动的时候,忽然来了电话,问你在干吗,你是绝对应该含糊其词的。
因为被你请的人,需要你保持这种私密性,这就像不成文法一样不可违抗。张仲平也是这样一次一次教导他自己公司的那些部门经理的。张仲平跟他们说,不要有事无事地把跟谁谁的关系挂在嘴上,你知道别人会怎么想?你以为你跟某某好,某某就跟你好吗?某某跟另外的人也许更好呢,别把事情人为地搞复杂了。
张仲平并没有准备跟侯昌平一接触上就谈胜利大厦的事,本来想待个三五分钟就走人,丛林的电话正好让他有了告辞的借口。见张仲平准备起身,侯昌平也把身子挪了挪,又用嘴努了努放在门后边的那箱酒:“张总,这是什么意思?”张仲平说:“一箱酒。我有个朋友办了个酒厂,送给我的。我滴酒不沾,只好借花献佛,让老乡尝尝。”
“是咱们家乡的那种米酒吗?”
“不是,是一种保健酒,擎天柱牌。”
“擎天柱?这不是咱们省里那个新开发的旅游风景区吗?那里产酒?多少钱一瓶?”
“还没有上市,我也不知道价格。我朋友去年参加糖烟酒会,在我们公司的拍卖会上,光买‘擎天柱’三个字的注册商标和配方,就花了几百万。听说挺管用。”
“是吗?”
“我那朋友早几年是股市的机构大户,赚了不少钱,想回过头来办点实业。他吹得挺邪乎的,到底怎么样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开一瓶来尝一尝?”
侯昌平沉吟了一会,接着哈哈一笑。又好像怕声音太大了,赶忙用手去掩嘴巴,还瞥了一眼关着的房门。他拍了拍张仲平的肩膀,悄悄地说:“亏你小子想得出来,给我送一箱没有上市、没有标价的酒。”
张仲平赶紧说:“品质没有问题,办了卫生许可证。听说再过两个月他们公司还要到人民大会堂开新品上市的新闻发布会,到时候你就可以看到铺天盖地的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