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如此,也确实如薛妤所说,他们这一脉不该有这么多人。
这一切,均是因为十九。
他不仅是真正的天攰血脉,还是万年难得一见的瑞兽,瑞兽是天地宠儿,得天独厚,在他还未出世时,便有气运冥冥之中降到了天攰一族中。隋家能兴盛至此,跟这场气运脱不开干系。
可天道总是这样,给了点好处,就要立刻造化弄人的来一场世事无常。
薛妤看着他,抿了下唇开口:“你们兄友弟恭,其乐融融,于是觉得这世间没有血亲说不开的事,但他不同。”
“他不是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
“亲情于他,并非不值一提,可对经历过一次失望并因此陷入绝望中的人来说,不会轻易尝试第二次。”
隋瑾瑜顿时正襟危坐,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虚心开口:“说实话,当年的事乱而杂,族中之人在十九走丢后三四天才得知消息,尘世间众生芸芸,他当时又才那么大点,三四天的时间,足够有心人带着他辗转三四个城池,找起来有如大海捞针。”
“而且。”他顿了顿,接着道:“天攰的身份不方便往外说,我们后来找人,一直有所忌讳,所以这么多年,我们对十九的过往依旧不清楚。”
即便妖都不怎么步往人间,可在一代接一代人的耳濡目染中,那就是臭名昭著,恶行累累,若不是妖都五世家实力强劲,能与圣地比肩而立,早就被群起而攻之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怎么往外找人,说隋家丢了一只天攰?
有个九凤就够一些人间门派,朝廷官员义愤填膺,叫嚣咒骂的了,再出个天攰,溯侑根本活不下来。
“殿下若知道,可否与我明说。”
薛妤动作微顿,在隋瑾瑜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才慢慢往外吐出音节。
身份使然,她的声音并非那种备受男子喜欢的江南小调,温柔侬语,而是透出一种清澈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如流水潺潺之音。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羲和的审判台……”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溯侑被废除修为,浑身是伤,只穿了一件宽大的囚服,风一吹,囚服上立刻就印出了道道血痕。
那时候,少年眼神里布满了桀骜与不驯,根本没想过能活下来。
因为前世佛女的一番话,薛妤救了他。
“……他很聪明,也很听话,懂得知恩图报,我起了惜才之心,想将他留在邺都,留在身边做事。”
随着薛妤的描述,隋瑾瑜仿佛看到了关于溯侑的那些他从不知道的过往。
好在,即便在审判台前受尽苦楚,他之后仍遇见了真正能欣赏他,给他最好发展机会的君主。
既不幸,又万幸。
薛妤慢慢陷入回忆中,声音微低:“他领悟能力强,又有能力,可曾经的性格总是太偏激,我觉得这不好,为此,曾几次说过他。”
她很少有这样长篇大论提起一个人的时候,说他的优点,也说他的缺点。
雅间里坐着的两个人,一个说得认真,一个听得专注,直到她无意识地动了动睫毛,才像是倏地打破了某种节奏:“……他很争气,没有令人失望,只用了十年便出洄游,成为殿前司的指挥使,他出来后,与我在螺洲共同完成天机书的任务……”
而后,遇见了飞天图图灵,那个叫璇玑的女子能探读人的记忆。
也就是在那个任务里,她才知道,他闭口不提的曾经,他偏激执拗性格的由来。
所谓怎样的因,就得怎样的果,这话一点都没错。
薛妤说起溯侑的童年,玄苏一家如何对他,说起那瓶在天寒地冻雪夜中泼到他手上的蚀骨水,也说起百年之后为了一颗妖丹,他被那些人以“亲情”为诱,一步踏进要命的阵中。
因为羲和的失察,因为世人的偏见,没人管他的是与不是,他被压入羲和大牢,受尽刑罚,一句冤都不为自己喊。
没有人会信他。
隋瑾瑜脸上的笑意早就消失了,他握着拳,觉得薛妤的每一字都像是天上落下的冰刀子,将人割得头皮血流,呼吸钝痛。
半晌,他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手掌撑在额心处,好像这样就能支撑住濒临崩塌的情绪一样。
说完最后一个字,薛妤眼中也泛起不一样的涟漪,她道:“或许来之前你的想象是他自幼跟在我身边,长在邺都,无人苛待欺负他,长大后手握重权,成为邺都说一不二的公子,可这不是他。”
她一字一句道:“锦衣玉食,备受重用的不是他,相反,寄人篱下,小心翼翼,遍体鳞伤的才是他。”
一瞬间,隋瑾瑜连呼吸都滞住了。
他没法想象薛妤说的那种场面,一点都不能想。
这个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方才那句信誓旦旦的血亲之论天真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