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工厂车间,公司办公楼,不提供晚餐。冬子下班后,就坐公交往驾校赶。在整个车子上,发现有很多挂工作牌的同事,都是公司出来赶回宿舍的,因为也不熟悉,冬子也没打招呼,只是默默地把工作牌子,放进了自己的内衣口袋。
这个公司的同事有个特点,也许是上班不说话压抑久了,下班后,在公交车上,交谈就比较多。那真是南腔北调,全国各地的口音都有。佛山这地方很奇怪,要分清一个外地人和一个本地人,仅从他的动作就可以分辨了。
外地人,都是来这里工作的,所有动作节奏都比较快。而本地人说本地话的,一般节奏就慢些。多了一分从容与怡然。
当车子路过宿舍区时,绝大部分同事都下车了,而冬子决定继续坐到驾校,车上仅剩下几个本地人了。他们聊天时,简直要说天书,冬子根本听不懂。
粤语的发音很独特,冬子听出来两个特点。第一个特点,好像音调多些。比如收尾那个音,有时收得特别突然,有一种沉吟古诗的味道。冬子在爹爹家,听过他自己朗诵古诗,好像也听到过这种味道,爹爹说过,那是入声,古代人说话有上平去入的讲究,而今天,只有现代普通话的四声,已经听不到入声了。冬子感觉,这是不是入声呢?如果是,它怎么可以在广东流传下来呢?
冬子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古代历史及文学专业熏陶,他不知道,广东这地方,在古代属于岭南,是非常偏远的。中原地区有了战乱,就有一部分人往广东跑。
著名的六祖惠能大师,祖籍就不是岭南人,是内地的。岭南是逃难的内地人或者被流放的官员的偏远之地。当年苏东坡被流放到岭南,人人都以为他吃亏受苦了,但他以苦为乐,写下“日啖荔枝三百棵,不辞长做岭南人”,以此来安慰自己。况且,六祖与五祖的对话,也可以看得出,岭南这地方太偏远,几乎属于化外之地,像今天的非洲在世界上的地位。
当年五祖问六祖是哪里人,六祖答到自己是岭南人,结果五祖说到,岭南人有佛性吗?六祖给予的反驳。
依此可以证明,岭南在古代,是很差的闭塞的地方。但正因为这种闭塞,才导致保留了很多久远的传统。因为它的落后与闭塞,天然阻隔了中原的动荡,朝廷变换与战争流血,与他关系不大,他保留了祖先带过来的一些习俗。孔子曾经说过,当礼要消失的时候去哪里找呢?“求诸于野。”越偏远的地方,越能够保留纯天然的古代传统。
而语言,就有这种传统,或许粤语,就是唐朝的普通话呢?或许那失传已久的入声,还在广东人的口中,活着呢?比如广东人写的歌词,写的传统的中国古代诗词,用普通话念起来别扭。但用粤语念,就有一种很久远很深沉的味道了。
说到歌词,就会想到歌曲,岭南音乐是中国传统音乐的一大流派,传下来的传统曲调非常丰富,这在中原地区,如果以省为单位来衡量的话,没哪个省比得上的。据说,岭南音乐中,还有大量的唐朝音乐的元素。我们熟知的近代改编音乐,来自广东的,如喜洋洋、步步高、赛龙夺锦等,都是传统广东音乐的代表,已经流行到了全中国。包括香港流行风带过来的粤语歌曲,也非常有特点,很受大家欢迎。
包括岭南画派、广东美食等,保留有大量传统色彩的艺术,都是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基因。
广东人说话,冬子听出的第二个特点是,有许多词很是铿锵。有力度,爆发力的冲出来,突然结尾,有一字一钉的状态。这种力量感,丝毫没有粗鲁野蛮的意思,倒有男子汉那种骨气感。
当然,广东也是吸收西方文化最早的地方,毕竟中国近代史大量的中西交流与冲突,都发生在这里。冬子并不能清楚林则徐的细节,但知道方世玉的故事。这里的舞龙舞狮是最红火的,据说,春节期间,这些活动,都要在大街小巷展开,倒是令冬子有些放向往呢。
有一种自信,叫文化自信。这体现在他们对舞龙舞狮的热情上,体现在他们赛龙舟的拼搏上,体现在他们对语言的坚持上,体现在他们音乐的韵味上。在这块土地上,有六祖传道的南华寺,有孙中山的革命老基地。关于佛山,还有一个称号,叫武术之乡。
这里曾经有方世玉,还有一个电影,香港拍的,叫再向虎山行,这里的虎山,其实就是佛山。里面有一句歌词,听来让人热血澎湃:“平生勇猛怎会轻就范,如今再上虎山。人皆惊呼,人皆赞叹,人谓满身是胆。”
冬子对艺术虽然有直觉,但毕竟只学过两三年,理论上不太专业,对音乐更是不太了解。但是,他了解美食,他在广东,看到了许多新奇的做法,新奇的食材。
内地有的食材,在广东都有。内地有的烹饪手法,在佛山这地方都有。蒸煮炒炖烤焖酱卤烧,所以见过的中国食品制作方法,这里都有。大量叫不出名字的小吃,沿街随处可见。并且,还有一大类食材,冬子是不熟悉的。海鲜,各种海鲜,别说做法了,就是叫出它的名字,都不可能。
在食材如此丰富的地方,烧出一百道菜都可以不重样的地方,公司食堂还提供许多西方的点心,到处也有西餐厅,这让冬子很是新奇:广东人,对吃的选择,太多了。难道,他们一生的主要精力,都是来研究吃的吗?
仅从早茶的规模看,就可以当全国冠军了。不仅品种多,而且,本地人吃早茶的时间也长,讲究也多,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也许这不叫耗费,这叫享受。
在如此丰富的物质与精神产品面前,当地人那种从容的神态就有依靠了。假设市场上只有一两种商品,并且数量很少,那你就得急忙去排队抢购。如果市场上的产品种类多,数量大,你急什么呢?
这也是一个正向激励。你时间有了,态度从容了,你才有心思去享受。有了大量想享受的人,就可以养育出艺术来了。穷不养艺,艺术一定是在悠闲的市场中供养出来的,是艺术家在悠闲的状态里创造出来的。
冬子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要炒一桌好菜的机会是很少的,因为他要卖羊肉串。只有春节期间,他不摆摊了,他才有机会慢慢研究出新的菜式出来。那满桌的新菜式,每年都没重样过,但其代价,当然是时间。尤其,他给爹爹家过年送的菜,那真是为了一个菜,可以消耗一整天时间。
冬子沉迷于自己的想象中,父亲的形象出现在回忆里,他有些甜蜜与伤感。要不是公交上报站喇叭声,他差点坐过站。
驾校到了,驾校边上,少不了一排餐馆。现在的时间才六点二十,离七点上课时间还早,冬子下去,买了点东西吃,然后提前来到教室,教室门外,也有几个学员,在门边抽烟。
冬子本想提前坐下,但随后被一群疯跑的年轻人闹得不得,决定出来散散气。他本来也是年轻人,但是,这一群人好像比冬子还要年轻,估计中学刚毕业的样子。
站在门口抽烟的一个小伙子看了看冬子,点头示意,问到:“出来抽烟?”
冬子听出,这个人的口音是北方人,大概是河北那一带的口音。他礼貌地摆了摆手:“不会。”
“出来也好,这帮家伙太吵人了,咱们上课再进去。”
冬子点点头。冬子原来是一个极其活跃的人,但自从父母去世后,已经不太喜欢社会交往了,与其内心的悲剧感与孤独感有关。但对方这么热心,他不可能没回应。
“这是些什么人呢?”
“嗨,都是来打工的,刚出来的学生,跑到这里来打工,春节又不想回去,在这里学个驾驶,有的人还想开车,估计他们认为轻松吧。”
“什么意思?是开什么车?”
“他们想开出租的,其实就是想不离开城市,又想工作轻松些。年轻啊,不晓得厉害。”
“什么厉害,开车,有什么不好吗?”
“开车,当然好。我是因为自己要买车,所以来学驾驶。但他们肯定买不起车,刚出来的人,他们想学了驾驶,开出租车,以此谋生,但是,开出租车挣钱不多,还累人,他们是不知道的。”
冬子觉得,开车其实很舒服的,坐在那里不需要体力。他过去在武汉骑电动三轮车送货,那才叫辛苦,风里来雨里去,有时电力不足,还要下来推着走。当时,他就很羡慕开车的,至少风雨无阻,还安全。
“开出租有什么不好呢?”
“我父亲就是开出租的,在老家开,一天在车上十几个小时,不敢喝水怕上厕所,吃饭就找路边店扒两口,腰痛颈痛自己挨。最后,腰椎颈椎有毛病,胃也有毛病,现在才六十来岁,就做不动了。要不是我打工能够挣几个钱,他药费都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