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卧室里的人手脚冰凉,她盖了两重厚被,身体却始终无法制热。她感到自己在不停地下坠,像抱着一块石头,跳进了冷冻的湖水。
呼吸渐渐沉重,梦不情不愿地向外延伸出触角。
于瑜能听见,在墙的另一边,杨楚睡着之后,她脑内的声音热闹了起来。
起先只有她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如落于耳边的絮语。他仔细分辨,她似乎在数着地铁的站名,从她家那站开始,一点点往外数。
慢慢地,她附近多了一个人,又一个人。而后,声音飞速扩张到第四个、第五个,第十个它们一发不可收拾地由四面八方挤进来。同一时刻说话的人达到了几百个,乃至上千个。
太多的声音杂乱地袭击着耳膜,造成阵阵耳鸣与强力的精神污染。于瑜被迫操纵自己的意识往梦的外层游去,终于,他撤到了稍微空旷点的地方。
打开眼睛,他接收到了她梦中的画面。
于瑜正站在地铁站的门口。
他身边频繁地有人路过,走进地铁。
他们清一色的面目模糊,兜里揣着手机,深埋着头,用最快的速度行走。
通过观察这些人,于瑜得知了梦中如此吵闹的缘由每个人都在说话。不过,发声的不是他们的嘴,是他们的脑子。
有人想用三句话概括完一本书,有人想花两分钟看完一部电视剧,有人用四倍速刷着短视频,有人一边走路一边听歌一边刷英语单词进站的人们随身携着大量过载的信息,却没人有耐心和时间将它们处理。
信息从他们脑内路过,又平滑地溜出,化为连不成句的单音。
地铁站内四处充斥着这种无意义的杂声,它们浮在空气里,像被肆意倾倒又无法降解的垃圾。
嘈杂的环境极大程度地削弱了人鱼感知力。他的感官敏锐,受到的影响也更严重。
于瑜忍耐着不适,顺着人潮往里走。
很快,他就走不动了。前后都有人,他被夹在楼梯的中间位置,动弹不得。所幸身高比众人高出一头,他继续用目光搜寻着杨楚的身影。
这一找,他果然找到了她并且是,三个她。
第一个杨楚是纸做的。她坐在地板,手里抱着“公司牌”大饼,麻木地啃噬着。路过的人好像看不见她,径直从她的身体踩过。他们一脚接着一脚,将纸人杨楚越踩越扁。一号杨楚的位置在进站口的附近,要想到她那儿必须往上走。
第二个杨楚一身仓鼠打扮。她出现在手扶梯的底部。那是个下行的扶梯,她逆着身边人们行进的方向,妄图往上跑。她跑得很努力,扶梯运行的速度却比她的跑步速度更快。所以,即便仓鼠杨楚用尽所有力气,也不过是在原地踏步。要想接近二号杨楚,于瑜必须向下走。
第三个杨楚被播放在楼梯尽头的广告牌。她被铐着,身穿囚犯的衣服,脸上被烙了“赌狗之女”四个大字。所有经过广告牌的人都恨她,争着往她的身上砸东西。单看距离,此刻于瑜去到她那儿是最近的。
三个杨楚看上去都危在旦夕。于瑜举目望去,周围除了人还是人,如果没有可以调动的水源,他也发挥不出人鱼的特殊能力。
没得选,他只能就近选一个。
用蛮力推开堵着的人,于瑜朝三号杨楚的方位赶去。
广告牌杨楚快撑不住了。前面的人砸坏了她的显示屏,屏幕花了,光也愈发黯淡。于瑜差几步来到她面前,只听“咣”的一声响,广告牌彻底碎裂,她在他面前黑了屏。
无奈,他转向二号杨楚。仓鼠杨楚在不断的奔跑下最终力竭,她的双脚触碰到扶梯的最底端,就仿佛被卷进绞肉机的肉。她被电梯吞掉了。
离他最远的一号杨楚也未能幸免。纸片杨楚被踩踏成了一张薄薄纸,她黏在地板上,成为了地砖的印花。不管他怎么扒,也无法把她再从地砖里剥离。
全死了。
不同形态的杨楚,同样的死状惨烈。
她们一起说好了似的。他没来得及靠近她,她就死掉了。
这种有心无力的窝囊,于瑜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挫败的同时,他保持着一贯的清醒梦尚未结束,说明杨楚的意识还留存于这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