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迟迟春日,四方街格外热闹。留香阁二楼的雅座里,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端然坐着,忽然听得一阵靴声橐橐,楼下两个胡人打扮的侍从匆匆赶来,在那锦衣公子耳畔殷切道:“五殿下,小人将信带回来了。”
说罢便将一件漆皮大封递给他,锦衣少年取了腰间并刀将其划开,深沉的目色里流露出了一丝嗜血的残忍光芒。
“那个老东西可信吗?”一个胡人侍从问道。
少年虽不过十七八的年纪,面色却极为沉稳笃定:“本王许他爵位,又断他后路,手中亦有他通敌的把柄,料他不敢同本王作对。”
他话音方落,目光落定处,是街头人流最为密集之地,乍然瞥见了一个青衣的身影。
青衣的少女领着一个同样年轻俊俏的少年,一人握着一只糖葫芦,正吃得香甜。
“八哥,前面那个杂耍班子好像又要开台了,咱们去看一看罢。”少女格外娇俏,天真明媚。
“好,你想干什么八哥都依你。”靛蓝衣衫的少年望着她时,极为宠溺,“上回女儿节真是对不住,八哥今日请你吃留香阁的烧鹅。”
“看来本公子与大熙第一美人,果然有缘。”阁楼上的锦衣少年勾起一丝笑意,目中却有着与温润外表不符的森寒之意。
“对了,也给四哥哥带只素鸭回去,近来我时常叨扰他诵经念佛,甚是过意不去。”宋静牵起宋邺的袖子,又撒了一回娇。
待那兄妹二人一前一后上了留香阁的二楼,却没了锦衣少年和二位仆人的身影。
四皇子宋陵所住的崇明殿格外静谧,殿中多焚白檀,又遍栽菩提,望之便凝神静气。宋静自小脾气急,又生性跳脱,每每不服管教惹了皇帝生气,便会被送来她四哥这里关一阵禁闭。
宋静蹑手蹑脚溜入崇明殿时,宋陵正背对着朱红木门诵经,她忽然生了调皮之意,想作弄她这素来一丝不苟醉心佛学的四皇兄。
谁知她方迈近了一步,便听得宋陵无波无澜的声音:“静儿,你又胡闹了。”
宋静一吐舌头,气结道:“四皇兄,你的后脑勺莫不是生了双眼睛?”
宋陵便放下手中木鱼,转首笑道:“老远便闻到你身上的梨花香了,又想作弄四哥不是?”
宋静抬起衣袖闻了一回,叹了一声,道:“四皇兄这个样子,倒挺像我识得的一个人,每次我想作弄他,都会被他提前识破,好生无趣。”提起清衡,她忽然笑了,又道:“四皇兄这样,将来会娶不着姑娘的。”
宋陵略显年轻的眉目却有着得道高僧般的淡泊与宁和,沉稳道:“静儿,你动情了。”
宋静“啊”了一声,却见宋陵温和一笑,又问她:“可是那日送你回宫的男子?”
她如月华般干净清冷的面容有着极为震撼的神色,一时间呆呆地不知如何接话,又听得宋陵道:“上月的女儿节夜里,我正从佛堂诵经回来,恰巧见得一白衣男子抱着你回了未央宫。”
“四皇兄——”宋静心下一惊,失声唤道。
“你放心,皇兄并未告诉任何人,连父皇同淑妃娘娘亦不曾告知。”宋陵素日醉心佛法,人亦宽容温厚,很有兄长的模样。
“四皇兄,”宋静的眉头如远山黛色,却紧紧簇着,“佛说万物众生皆有缘法,那么我怎知道我同他有无缘分,若是有缘,又是何缘分?”
“九妹,佛说万物生长,皆有因果,业障轮回,自有迹可循。却不得猜,不得知。”宋陵双手合十,格外平静。
宋静尚且年少,并不十分明白她四哥一番话所谓何意,只重复道:“不得知?”
宋陵微微颔首:“皇兄只能告诉你,情不可以妄动,一动,便万劫不复。”
宋静的神色格外茫然,只定定地将宋陵望着,不发一语,仿佛是极力思索的模样,过了半晌,方微微颔首道:“不瞒四哥,正是他。”
宋陵叹了一声,起身焚了一卷檀香,有袅袅白烟轻起,他的面容格外宁和,眉宇间有着佛祖般悲天悯人的神色:“静儿,若四哥不曾记错,八皇弟曾言,那位白衣先生名唤清衡,是你的剑术师父。”
宋静簇着的眉头却渐渐舒展了,温婉一笑,如梨花清甜:“静儿不敢奢求,亦知纲纪伦常,只求师父平安喜乐一世,静儿便死而无憾。”
宋陵年轻的眉目有着极为震撼的神色,执着檀香的手微微一颤,轻声道:“终归你还年少,须知世事无常,非凡人所能预料。”
宋静回到未央宫时,神色颇有些失落,竟有几分悲从中来之感,却不知哀为何处。
宋陵一番话她并未听得甚懂,但她自小直觉甚准,如今便隐隐有些莫名的哀伤之意。
清衡曾说同她前世相识,今生重逢,这许是佛家所说的缘分。然清衡并非世间凡人,这世上亦有一句话叫做人妖殊途,何况她同他之间,有着年龄与辈分的鸿沟,难以逾越。
她活到十五岁,从未动过凡心,却不想初尝风月,便遇见了一个世间绝无仅有的男子。可她别无选择,只能如她对宋陵所言,亦如当日女儿节观音庙所求,惟愿他一生平安喜乐,寻得一生一代一双之人,永不分离。
可那个人……
宋静终于明白自己心下哀伤源于何处。
因为那个人,一定不会是她。
未央宫檐牙高啄,入夜微凉时,颇有森寒之意。宋静蜷在那榻上,忽然流下了泪来,洇湿了那明黄的枕巾,倏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