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四海之中,唯南荒气候宜人,果木繁盛,其山以东多瑶碧清流,灌溉了一方土地,是以雨晴花与白玉梨开得最好。
因清衡前日里应允了静窈要带她来南荒玩,又特意占卜星象,说是今日有雨晴花可看。
静窈向来听闻雨晴花只开在南荒骤雨乍歇、日光顿出之时,落花如雪,轻灵动人。且雨晴花便如其名,只在雨后初晴时将将盛开,若是雨势收得太快,或是日光出现太慢,雨晴花便开得不算好。静窈久居雷泽与九重天,平日所见皆是瑶池芙蕖,白莲芬芳,未曾听过这般有趣的物事。她又一向以好奇心旺盛而闻名雷泽,那日清衡自己送上门来,教静窈好生欢喜。
清衡其人,其实生性很有品位。
嫁到大荒的第一千零六百八十个年头上,静窈望着菏泽旁煮酒的清衡帝君的背影,心中忽然滚过这样一句话。
当年她堪堪同西海三皇子尘凡殿下处在一块时,虽然那小青龙胜在老实忠厚,也并非寻常神族纨绔子弟的做派,却也实在算得上一位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便是生活常识也是稀松平常,哪里谈得上半点品位与情趣。
静窈一直觉得,上下神族中出身高贵的皇子,大多皆有这样的毛病,且她彼时年少心性,也不曾觉得这是什么要紧的毛病。直到他二人一朝情变,冷战多日,静窈方才知道,原来有些小毛病,积久便成了沉疴,以至于药石无灵,没得救了。
她瞥了一眼清衡,心下不由生了几分叹赏。比起上下神族里头的那些世家子弟,生来便是锦衣玉食,长于罗绮,清衡却是自年少之时便披甲上阵,浴血奋战,伤痕累累方能践祚称帝。所谓英雄不问出处,静窈觉得这般的青年才俊,才着实令人更加敬佩。
静窈正落落出神间,清衡温言唤了她一句“小丫头”,又道:“这青梅酒已经煮好,你可要品一品?”
妖族子民素擅酿酒,即便是寻常的野花野果,只要配了寅时露水,再加以采炼,皆能酿出旷世好酒。
静窈虽然酒量不好,酒品更不好,素日却同她那位四哥哥止水神君一样,很是贪杯。尤其是清冷甘冽的梨花白,向来最对她的口味。
她闻言便是一愣,因着大婚那日她没什么经验,在清衡面前把酒品和人品都输了个精光。是以今日她暗暗告诫自己,要矜持,不能喝,更不能失了她雷泽一国的颜面。
其实静窈她父君母后的酒量都是顶好的,正因为酒量顶好,这数十万年来每逢佳节大宴,辉耀帝君总要被其中以天帝为首的各位仙友灌得下不了台。是以辉耀帝君在十万年前便悟出个道理来:酒不是个好东西。
自打有了静窈后,辉耀帝君便对她这般谆谆教导,以至于静窈从前一直以为酒同白水一般,并没什么好喝的味儿,自然也就不曾尝过,直到几万年前西天梵境一行,才一朝栽在了那位很不懂事的乐隽神君手里。
于是馋嘴的静窈此刻大义凛然地摆了摆手,坚决道:“不喝。”
今日天气晴好,清风拂面,阳光灿烂。
静窈瞧着那天如洗一般明洁,不由在心里嘟囔了两句,觉得她这捡来的夫君很不靠谱,今日必然是瞧不着雨晴花了。
清衡变了座五角亭子出来,眼见着天色极好,便在那亭旁的合欢树下煮酒,遥遥对她一笑,只看了一眼便猜出她心中所想:“不要急,待到辰时便有花看了。”又笑她:“小丫头还挺心急。”
静窈生平最不喜别人把她当小孩子,虽说清衡是长了她七万多岁,又是大荒帝君,为人处事自是格外稳重严谨。但她以如今七万余岁的年纪,在凡间也是个双十年华的女子了,并不是什么小孩子。静窈想到此处,愈发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于是做出一派很是端庄安静的样子,抚了抚裙上的褶皱,乖巧地在清衡身旁坐下来,温和道:“我哪里心急了,我一点也不着急。”
待到交了辰时,她才知道清衡真的不曾骗她,那雨丝点点落下来,打在清衡化出的五角凉亭上头,滴答作响。静窈贪看雨景,又心心念念盼着雨晴花落,身子便朝着凉亭外越探越出。
她正瞧得兴起,全然不觉雨点愈发密集,沾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襟。她却浑然未觉般,由着那飞雨如丝,凉凉拂过她的眉梢眼角。
清衡两道剑眉霎时一皱,停下手中动作,想将她拉回来,却不料小丫头攀着栏杆很是使劲。清衡无法,只得悄悄化出了仙障替她挡雨。
那雨淅淅沥沥下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有些要停的样子,静窈欢喜地眉毛都要飞了起来,却听得清衡道:“这雨要足足下够两个时辰,雨晴花才开得好。你想一直站在那等着么?”
静窈低声“啊”了一回,很是失望的样子,由着清衡拉着她的手坐在白玉石凳上,又问了一回:“新煮的青梅酒,喝一些罢?”他手中的千峰翠色盏温润通透,也抵不过杯中清酒翠色欲滴。
静窈终于有些被打动,伸手去接,又犹豫道:“若是我喝醉睡着了,没瞧见那雨晴花怎么办?”
清衡握了她的手,将青梅酒递给她:“这酒性不烈,你且喝上一些,时辰很快就到了。”
对于清衡的话,静窈一向是很相信的,虽然她与清衡相识不过千年,但却从心底里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静窈曾经一个人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把原因归于大婚那日清衡做了一回正人君子,且她彼时醉的厉害,清衡说了什么全然不记得,却朦朦胧胧想起一句:“傻丫头,我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于是静窈抬手敬他一杯,端的是豪情万丈的派头:“山清水秀,雕花陈酿,切莫辜负岁月荏苒。”
清衡朗朗一笑,举杯与她同饮了。
凡人说酒祓情愁,花消英气,果然不假。树影婆娑里,雨晴花落,静窈把酒三巡,只觉得那青梅味道甚好。于是一杯接一杯,终于话越来越少,笑越来越多,没了平时那巾帼女英雄的豪情模样,忽然“啪唧”靠在清衡的肩上,沉沉睡了过去。
她在睡梦中隐约觉得有些冷,便哆嗦了两回,却叫一个怀抱揽得极紧,身子渐渐暖和了起来,隐隐有着山中石兰的芬芳,极是舒适。于是静窈砸吧砸吧嘴,露了一个甜甜的微笑,又沉睡过去。
清衡将她拢在怀里,下颌挨在她光洁的额间,露出温柔一点笑颜来。
成婚千年,终日相伴,她一向是灵动而活泼的,终日嬉笑欢闹,委实可爱,却甚少有这般乖巧而听话的时候。只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宛若一个初生的婴孩般沉睡着,呼吸均匀而平和,唇角有着微微勾起的弧度,仿佛在笑一般。
春寒略显料峭,她的手显得有些冰冷,单薄的身子亦微微哆嗦了一番。清衡拥得她极紧,将她小巧而柔软的手环在掌心,只觉怀中温香软玉,盈盈不堪一握。
雨晴花似纷飞的雪,覆落在那五角凉亭之外,细雨潺潺之外,犹有斜阳猗猗。时光却仿佛永远静止了一般,
往昔十数万年岁月漫长,他却从来不曾这样拥有她。
而今江山共画,却抵不上怀中人明眸皓齿,莞尔一笑,时光于他,是一点一滴缠绵入心扉,再也舍不得松手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