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晓莉侧过身,将一条腿搭在他身上,温柔地笑了笑说:“算啦,别为
这事儿闹心了,毕竟这件事可大可小,顶多也就硬着头皮干呗,难不成它还能累死人啊?”
第二天早上,那轮红日还没有露头,他的小排量“丰田”已龟缩在路口的槐树下了。离开了王村等一帮打工的哥们儿,他还得站在十字路口的边沿上等客源。但目前丁晓莉的事最大,而且大成了一个负担或一个努力的方向,解决了算圆满,解决不了他可就栽了。这个倒也没什么,反正他在丁晓莉面前栽的也不止这一回,即便丁晓莉责怪他甚至怨恨他,但她绝不会为难他,因为她珍视他们的感情。再说,丁晓莉比他年长,既是姐姐又是妻子,当初她既然选择了没有正经工作的他,就说明被他身上的某种气质吸引了。作为知识女性的丁晓莉并不缺乏远见,应该也无悔于自己的选择。但对于他来说,眼下最不能耽误的还是出车,如果搞文学算不上事业的话,那么跑黑车就应该算。况且他又是那么的喜欢车,总觉得车在为他苦撑着门面。唯独开车时,他的身形,包括精神境界才能够拔高,至少情绪能得以伸展,腰杆子能够挺直。他知道这是车给他带来的信心和美妙的驾驭感。在车的空间里,他心里的方向是直的,就像他毕生的文学信念一样,从来不会拐弯。他知道自己是个被理想绑架并永久支配的愚人,是个拿爱好当事业去干的蠢人,他还知道,将爱好当事业,对男人而言无疑是浪费青春,往重了说,更会愧对妻儿及家庭。
他时常将自己比作一辆车,而他的人生,就像车轮下无尽的高速公路,只许延展,不许调头。说白了,他就是负重前行的人,而且家无余钱,若按自身所拥有的财富,像他这样的人顶多配骑自行车,或偶尔有急事打打出租车。但他偏不信邪,偏和命运抗争,与身份对着干,到现在,他自己也无法想象,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有车一族。随着驾驶技术的日趋娴熟,他与车之间的感情也逐渐被培养起来了,对车而言,他从不说喜欢,只说爱,但这种爱又是建立在高消费基础上的,光每年的保险费就过四千,保险费和油钱都不曾让他头疼,因为他盘算过,保险也是一份投资,耗油呢?他心理上有准备、有铺垫,是个车都一样,这些他接受起来容易。让他最接受不了的,是那一
张张交管部门的罚单。每当违章短信一来,他的精神便会紧张到受虐的程度。特别是前几年刚开车上路的那段时间,由于技术太次,操作上常有失误,再加上他的驾照是十年前考取的,那时候路上车少人稀,交规远没有现在这么繁杂,现在有很多规则以及路面上的标识都搞不太懂了,因此老被处罚。好在大把大把的罚单在为他增长着记性,慢慢地他发现,若将车也算做家庭中的一员,那它就是个十足的吃货,而且吃的都是钱,甚至比儿子上学的花销还要高。他是个认死理的人,认为车上花的,就应该由四个轮子往回找。
今早与往常一样,他再度来迟。小区外十字路口处的四个方向上,前来谋生的车辆已排成了四条长龙。好在大伙儿都认识他,一个个从车里钻出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一个月没见,倒有些久别重逢的味道。与人寒暄,简要地介绍了此次去北京的所见所闻而后,他又向四个方向看了看,接着暗骂一句:妈的,都排到新华街了,这么多车,拉谁呀。
骂归骂,但生意还得做,只要在乌驼镇,这便是他每天的工作,别人拉黑活,是靠耐性,靠智商,与运管部门打游击,拿时间熬收入,就算运管所的人来了,我只要不拉客,你也拿我没办法。这一招虽灵,但他不能用,再怎么说,他毕竟是小有名气的作家,那样死皮赖脸地找饭吃,一旦被抓,曝出去多难听。他认为那样不光丢他的脸,还丢文学的脸。所以他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起先他跑黑车也是有人给通融过的,那时候县委办的秦主任还在乌驼镇,秦主任是年轻干部,曾当过两年多的乌驼镇文协主席,镀足了金,便调到县委办当了主任。秦主任和他算是老熟人了,刚上任那阵子,恰逢他想跑黑车挣点外快,结果话一出口,秦主任表示支持,秦主任知道他的难处,或许是出于对文人的同情,便答应为他活动。秦主任说:“这事我来办,不过,你得掏一顿饭钱。”一顿饭他愿意请,他知道,秦主任就是他的贵人。席间,秦主任频繁地给运管所所长及手下一干人敬酒,并介绍说:“这是哈闰平老师,文学家,写短篇小说在我们乌驼镇乃至全县都算是大拿,县里张书记很喜欢
他的小说,对他的生活现状也非常关心,不瞒你们说,就为这事儿,来之前我已请示过书记了。”
将县委书记抬出来,秦主任是刻意的,大概他心里清楚,他这个主任说到底也是个正科级,人家运管所长也是正科级,买不买账他心里没底,抬出书记,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所长信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县委办主任就是专门侍候书记的,至少,他每天都能见到书记。
秦主任很投入,也很尽心,他俨然是宴席的主人。但这一刻哈闰平的嘴拙了,生活中,他一向都上不了台面,唯独在那伙跑黑车的朋友或乘客面前自信满满。秦主任说:“也许大家都知道,这年月搞文学,即使饿不死那也吃不饱,难哪!”
听者都频频点头,表示赞同。秦主任接着说:“好在,他还有辆车呢,平时呢,想出来跑跑,挣几个,既补贴家用,也搞个油钱,另外呢,也顺便找找灵感……”
就这样,哈闰平和他的“丰田”车确实过了两年多安生日子。他的手机里,一直保存着运管所所长的电话,当初所长留下电话的时候还刻意叮嘱说:“往后不管谁查了你的车,都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我保你没事,这也是我对文艺事业的一种支持。”
这个承诺像一颗定心丸,他吃进肚子里感到很踏实,直到文学培训班前,秦主任打电话,说他被调往偏远贫困山区挂职,为期两年,这对他来说自然是好事。
秦主任还说:“现在就这世道,人一旦走了,茶必定会凉,你得小心一些,跑归跑,但要多长个心眼,万一车被扣,我不在,恐怕没人帮你。”
这就叫生活,再怎么瞬息万变他都得去面对。没了靠山,一切还得继续,好在跑黑车的哥儿们都够朋友,针对运管执法人员的作息时间和上班规律,为他制定了一套运营方案,现在,他早上七点出车,到九点收车,下午五点出车,晚上九点收车,在这个时间段,他是安全的,其余的时间,他可以在
家里写作。
在街口上兜了几圈,他发现不论停在哪个方向,他的车都是个尾巴,但他还是在恰似尾巴梢子的位置上停了下来,因为排队是这里的规矩。也好,乘排队的空隙,给那位当副局长的同学打个电话,看能否将丁晓莉的事儿给办了。
同学姓白,叫白鹏,很好找,在手机联系人目录里,仅排在一个安姓文友的后面。他深信,同学看到他的来电一定会很惊喜,但几声嘟嘟后那边说:“喂!你好,请问你哪位?”
他的嘴好似一下子被缝上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怯生生地说:“我是哈闰平,初三时坐你前面。”他没提他们曾经在餐厅偶遇,并相互留电话的事儿,既然人家忘了,那就是不愿意记得,他只能拿对方想忘也忘不了的事情提醒。果然,白副局长记忆的焦点立马就投射到他的身上,而且那声“嗷”拉得很长,然后才埋怨说:“这么多年没见,你躲到哪里去了,也不来找我。”
他想冷笑,但最终忍住了。就算他们去年在餐厅的偶遇与互留电话白鹏真的忘了,他倒是可以理解。可是有一点很明确,在他们所处的县内,他的名气在公众中并不比一个副局长小,由此可见,他这位同学多么地不待见文学。
人在有所求时才会低声下气,他认为如果忍受力为一百分,现在起码已耗去九十九分了。如果是为自己,哪怕是保命,他也绝不会做到这一步,但为了丁晓莉,他打算将最后的一分也全部耗尽。于是,他强迫自己说出了此番通话的意图。
沉默了一会儿,白鹏问了个不沾边的问题,白鹏说:“老同学如今在哪里高就?”
他有些为难,总不能像在培训班里那样,说自己是文协副主席吧?那只是个空职,是个名头罢了。以真实的面貌视人,即便有错,总不会错多远,于是他鼓足勇气坦言,说他没有单位,人生很失败,唯一成功的,也就是婚
姻了。但是他老婆丁晓莉太不容易了,还请看在同学之谊上,帮下忙。
白鹏又沉默了。沉默过后,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反问道:“帮忙?你让我帮什么?往好了帮还是往坏了帮?老同学啊,刚才我还在寻思,你怎么会混成这样呢?嗯,现在对上号了,你自己不思进取,还连累女人,你是不是心理上有问题啊?如果你今天打电话,要我给你老婆丁晓莉安排个教研组长当当,我都会视为你有长进,可偏偏……”
他心头有些闷,他记不清自己那根卑微的拇指是如何摁断电话的。或许是那最后一分耐性用光了,再透支,他的心会痛,才下意识地做了选择吧。每个人所站的角度不同,观点也自然不同,无论怎么理解,他同学白副局长也没说错什么。算了,由它去吧,只是他心疼丁晓莉,都四十岁了,还得多受一份苦。
路口的四条长龙在逐渐变短,最后,每个方位上也就剩下三四辆车,看来,大多已揽上活出去了。剩下的人,仍使出浑身解数努力揽客,嚷嚷声不绝于耳,只要有人过来,他们便争相上前,堆着笑脸问:“先生,走吗?”“美女,走吗?”“来来来,价钱好说。”
他从不曾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些同伴们,也不知为什么,突然间,他有了惊天发现,这些黑车司机,包括他自己在内,其目的、行为,包括语言习惯,横看竖看,都跟失足女相像。他们这伙人,像极了那些站街拉客的,这一发现,更像一击重锤,瞬间将他的意志击得粉碎,他胸口一热,立马调转了车头,他不想让内心圣洁的文学再受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