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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第2页）

老郝的黑脸总算有了些正常的表情，或者说，有了些近乎正常的表情，但他并没有即刻感受到这种转暖的情绪是由王村带来的。好在他开始正眼瞧王村了，他认为面前这个男人身上有没有真材实料先不说，最起码他还有一分诚实，这一点有时候比技术和能力更重要。但他似乎仍显得很为难，或许他不想与王村比试是出于好意，他说：“你为啥非要比试？”

王村说：“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能灰头土脸地回去，我得争这口气，也想让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才是真正的猎人。”

老郝原想骑上他那辆老式“飞鸽”自行车去另一个工地，但是被王村这么一激，他啪地将车子摔了，然后冲两个小工一招手说：“上砂浆！”

砂浆还没有上来，老郝已脱光了衣服，还跃跃欲试地光着膀子做了几下热身。老郝是有底气的，这种底气来自于他精准的眼功和砌砖的手法。他活了大半辈子，除了跟砖灰水泥打交道就没再干别的，他的功夫是汗水泡出来的，也是潜藏在骨子里的，所以才目空一切。他倒要看看这位夸下海口的人究竟有多少本事。

王村也随之脱了外衣，只留件小背心，不过还是要比老郝体面一些。在他握紧铲把的一刻，老郝便一眼看出他上臂内侧有一大块肌肉在颤动，整个身体展露的爆发力也让老郝为之一振。王村虽也年届不惑，但面对老郝时年龄和身体上仍有着明显的优势。只是从头至尾，老郝并没有看好王村，包括现在，他仍低估王村，他认为从技术层面来讲还是自己占优势，王村只强在年轻力壮上。本来他对工人的技术考核也是走过场，只要有点手艺的他都会留用，他心里清楚，十指都有长短，想让每一位师傅都达到他的技术水准，那他肯定是永远招不到人的。不过，此刻与王村过招他是认真的，因为王村的话说得太满，正好挑动了他争强好胜的神经。所以他必须赢。当他看到王

村将工具包里的吊线锤、卷尺、靠尺等工具都一一取出来时，他便暗自偷笑，心想：果不出我所料，砌三层高还要吊线，还要量标高，可见他还嫩得很呢。接下来老郝又玩了个心眼，先一步占了墙南端一侧。瓦工盖平房时，占位是有规矩的，外山墙南拐角的师傅一般是手艺最好的，因为他掌握着整个房子的尺寸与标高，俗称“把拐子”，这位置的重要性就如同音乐会的首席提琴手。

老郝毫不客气，单从砌墙这方面来说，他是充满自信的，他认为与王村比，自己更有资格站在南拐角，另外南拐角是往前推着砌，是顺手，而北拐角则往后拉着砌，是反手，操作起来反手相对要难得多。老郝得意于自己又一次成功地耍了个滑头，他觉得这样一来，王村没开始干就已经输了一半。尽管第一层二人同时完成，但老郝却不由得出了身汗。他开始紧张了，

因为王村用的是反手，这就说明，即便他占着有利条件，但情形并不乐观，这样的平手，其实是王村赢了。砌第二层的时候王村开始吊线，因此占用了一些时间，老郝砌到中间时王村还有三匹跑砖没有砌完。砌第三层时王村又在吊线，老郝一兴奋，便愈发地抖擞精神。他开心得不得了，认为自己既可以赢得比赛，又得到了一个瓦工好手。因为眼下乌驼镇的劳务市场已成为鱼龙混杂的地方，看起来一个个工具齐全、神气十足，即便你让他们盖人民大会堂他们都敢应承，实际上有真本事的没几个。这些年他用人无数，只是能与他过个三招两式的人少之又少，今天遇上王村，他能不开心吗？

老郝欣赏王村是一回事，比赛砌墙又是另一回事。既然比上了，当然得分个高低胜负。况且老郝认定自己胜券在握。因为后两层都是他先砌完的。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掏出烟叼了一根又甩给王村一根，一边得意洋洋地往身上穿衣服，一边笑眯嘻嘻地说：“咋样朋友，服了吧？”

王村点着烟，吸了一口，淡淡地一笑说：“不服。”他一指南墙拐角说：“先看看你砌的墙咋样？”

老郝脸一板说：“咋啦？有问题吗？”

王村边收拾工具边说：“至少负5毫米，而我的，正负误差不会超过1毫米，

不信你拿靠尺靠一下。”

老郝一蹦子跳起来说：“不可能！我这辈子干的啥？还能把墙砌歪了？”等检测完，老郝便羞惭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王村用肉眼报出的数据竟

然分毫不差。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在砌墙比赛中落败。他输是因为太依赖经验，而王村却赢在了严谨上。老郝心悦诚服地说：“我输了，这样吧，今天就给你发工资，你也不用去别处找活了，去住处将铺盖行李搬来，我给你准备房间，以后你就跟着我，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当晚，两个人喝酒时又提起比赛的事，王村说：“其实砌第一层时我就断定你已经输了。”老郝不解地说：“为什么？”

王村说：“因为你头一块七分砖没放平，第一层不平，就意味着后面的全歪，因此横平竖直很重要，尤其前三层到五层对整个墙体来说是最关键的部分，如果在这个高度误差超过1毫米，那这道墙就得小心了，说不定砌起来也是不合格的，就像你今天这样。所以，我们才要在操作时注重三层一吊，五层一靠，这是砌砖的规矩。”

老郝举起酒杯说：“你这鬼，规矩我知道，只是我太过自信了，又急于求胜才大意失荆州，来来来，不说了，干杯！”

王村遇上老郝，避免了去劳务市场让人决定命运的痛苦环节，得以安顿下来，脚踏实地地干一段时间。这样，他就能先喘一口气，再谋求大的发展。而老郝得了王村，按老郝自己的说法，就如同秦腔里唱的刘备得孔明如鱼得水一样。自王村加入团队为他分担管理压力之后，在许多事情上他都感觉省心了，特别在用人上他没再犯过难。银川及内蒙古周边地区的农民工大多都来自于甘肃，他们被称为老甘，不用说，王村也是老甘中的一份子，冲这层关系，他们便多了条相信王村的理由。当然，老郝也用人不疑，在用人与施工方面给予王村一定的处置权和决定权，王村对工人的承诺，老郝一般都不会让他打脸。同时王村的待遇也不低，是大师傅两倍的工资，也就是说，王村出工一天就等于两天，就这，老郝都觉得值。因为在相互合作的过程中，

尽管他不显山不露水，但在建筑理论上的造诣还是令老郝佩服得五体投地。王村不单能搞简单的预算，还能看懂图纸，不论平面图、剖面图还是投影图，只要老郝拿来，他都不在话下。与老郝比，王村缺的是经验，主要是混迹于各种场合的经验。即使这样，老郝仍觉得让王村给他这大老粗卖命有点亏心，但他还是要将好钢用在刀刃上，一直在劝王村别再亲自上墙干活，老郝说：“你只管用嘴、用脑子就够了。”

对于王村的才华，老郝一点也不想浪费，慢慢地他发现，王村最大的优点其实是诚实守信，外加他的技术，能够更大程度地帮到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老郝越来越依赖王村，最终还大胆地将两个以上的工地交给王村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