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子啊,来得正好,我方才还与景兴讨论此事。”因北伐苻秦而获封大司马的桓温满脸笑意地招呼自己的兄弟同坐,看那松懒的神态,似乎此处并非是伊水之畔的晋军大营,而是江陵将军府的后宅卧房。
而一旁的青年也算熟悉。郗超,字景兴,乃是故太尉郗鉴的长孙,年纪尚不满二十,甚至比桓冲还要小上一些。建康传言,这郗公子放着会稽王司马昱的府掾不做,自己一路跑到江陵,在桓氏兄弟引军从关中撤回后,便急不可待地加入了桓温的幕府。“吾等都觉得,或该放那姚襄一条生路。”
“幼子兄。”
桓冲接过了郗超递来的一方可是不小的木盒,随即拱手还礼。粗略翻看之后,他也颇感诧异。这竟是当年姚弋仲与郗鉴、庾氏兄弟,乃至谢尚的往来书信。显然,姚襄是打算以旧日情谊,来向自家兄长陈请议和。
“方才,超向大司马谏言,姚襄遣使将整盒信件尽皆奉上,这份旧情,便也仅用得上一次罢了。若大司马不允,则未免显得气量狭小。更何况,随其而来的羌汉部众依旧心向姚景国,眼下,与其将几万人收拢供养在司隶,倒是有个更好的用处。”郗超又主动向桓冲解释起来。他在第一次出征中,已然摸清了状况——荆襄诸事,若无眼前这桓幼子点头赞附,可未必能在桓温那里决议推行。
“姚襄自败于伊水,其余部于大司马及河北的慕容氏而言,均已构不成威胁,可若将这些人赶入关中,却能搅得苻氏不得安宁。”
“故景兴献策,让出一条向西的通路。儿郎们只需缓行威压,不可使其南逃入蜀,亦不可使其北渡投燕。只要时时戒备,倒也不怕他姚襄会重施故技,反戈一击。幼子以为如何?”
桓冲独自思忖着,郗超的计策着实高明,主动设局,驱二虎而竞食,虽说其中是少了些浩然磊落,但眼见兄长兴致盎然,自己也不好再提什么反对意见。
随后,他也投去了肯定的目光。
“善。那便如此。不过,此事我不宜出面,免得落人口实。”兄弟和心腹的态度均颇合桓温的心意,于是他大手一挥,便有了定计。自己虽是在逼废殷浩的前后,利用过姚襄之名来斥责过朝堂上的政敌,但这一份相惜之情,却不会影响到当前的精心算计。
轰轰烈烈一度攻入长安的北伐,竟因粮草转运不济草草收场。桓温也急需实在的功绩来平息内外非议,以正他大司马之名。而这个目标,恰又以盘踞旧都洛阳、实力又相对不济的姚氏为佳。于是,在领军撤出武关后,桓温仅是稍作休整,便又开进司隶。在他细心且稳重的攻势下,恃勇的姚襄可是再也讨不到一丝机会了。“过会儿,我便宣称患了急症。幼子自持兵符,去稳住各路将领,不得冒进与羌人接战,直将那姚襄驱赶入秦地即可。景兴便持印绶接管金墉城,着手修复先帝皇陵,待我‘病愈’后,当去拜谒一番。”
随着二人领命出帐,桓温的嘴角慢慢地上扬出了一个释然欣慰的弧度。
“进击千里,临长安而不克,关中豪强皆疑公自重之心。”这是华山隐士王猛在前番北伐时,对自己的暗示。
“大司马还镇江陵,尚可扼江制流,留于司隶,却要直面河北兵锋,实乃不智。”这是郗超方才对自己的明谏。
虽说终未得王景略与姚景国这般足以匡扶天下的大才,但能有郗景兴与桓幼子伴于身侧,也算是人生大幸。桓温迎着发灰的日光伸了个懒腰,身心也很是应景地略感疲乏,累年间的明争暗斗,或许是时候可以稍作间歇了。
“咳咳咳……”
绍兴金庭,王羲之摆弄着手中的信件陷入了长思。他对自己近乎习惯般发出的咳声都已不自知,就更不要说是身后传来的轻盈脚步了。
“夫君何故泛此忧愁。”郗璿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柔声关切。她本以为王羲之长时间躲在书房中,又是在潜心书法文章,却没想到,他正对着小小的信笺愁眉不展:“大敞着屋门,外衫也不记得披上一件,这病哪里还能养得好?”
“啊,夫人,前番咱与大司马去信,这便是回信了……心头燥热啊。”王羲之欲言又止,颇感无奈地叹息一声。
“可是桓元子拒了移镇江北之请?”郗璿作为郗鉴之女,又负才女之名几十年,在很多事情上,甚至看得要比夫君更为透彻。
“何止如此?谢尚病故,豫州刺史再度出缺。大司马与会稽王争议了许久,竟要拜谢家四郎万石,而非才能更佳的安石出镇一方。”王羲之如今年过五旬,已从右军将军之职上病休归乡。可随着岁月流长,反倒是忧心起朝堂大事来。
“连府内都曾听闻那谢万性情孤傲,若凭其才名,在江南主政一方还算勉强,可江北的刺史都是要掌兵的,真不知其如何可使麾下兵将用命效死。”郗璿先是趁势哄着夫君喝了那一碗热汤,闲聊之下,更是一言点破了关键所在。
“然大司马只言此乃谢安相让,却不愿纳谏。自殷浩被贬为庶人,回家思过后,江北便再无都督节制军事。慕容儁一旦发兵渡河,只怕各地州郡难以合力抗敌。而兖州诸葛攸本就是堪将称职,再算上这出镇豫州的谢万,唉,难不成,只能指望夫人那身在徐州的兄弟一人。”王羲之摇了摇头。他不是没想过再行力争,然而,自己当下身无实权,更怕因此事再得罪了谢安这般的多年好友。
罢了。渐渐蜷缩成一团的文人在心底长叹:“夫人不妨也给重熙去信,若中原战起,徐州事,可为时为之,不可为时,定要设法自保。”
郗璿在扶着身心俱疲的王羲之卧榻小憩后,端起那空碗,亦是心乱如麻。
她心知,若非自己兄弟郗昙人在徐州,夫君也未必这般垂忧。感激之余,郗璿又侧身回望了一眼那满屋的碑帖字画,或许三十年的宦海沉浮,终比不上这些传世雅逸来得真切。且看当下与后世之人,谁又能耻笑王逸少的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