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好清谈,的确不足惧。可惧的是,朝廷内的那些高门士族会同仇敌忾对付吾等。且问兄长,可有把握能牢牢控住荆益两地乎?”
桓温闻言摇了摇头。他近些年变得愈发厌恶建康城里的门阀高官们了,深知必要时,那些人甚至会不惜借石赵的刀,来攻杀权势日盛的外臣的。而如若贪恋脚下的蜀地,也确实可能是在自掘一方坟墓。他不能当锺会第二。
“那真是不如回江陵去。”桓冲拉紧了裹身的被角,摇头晃脑地品评起来,“不同于蜀地,荆州乃形胜之地。当年关羽尚可凭一师而震动中原,如今大江以南尽归了朝廷,兄长坐镇江陵,没了左右之忧,便是一柄夺命的利刃。天时一至,出襄阳,过汉水,既能兵进司州威胁洛阳,还可走武关道进取关中。只要朝廷不掣肘,吾等建立奇功,只在时日长短罢了。”
桓温好似已被彻底说服。他一面盘算起尽快启程返归的种种安排,一面又在小声嘟囔着什么。
“掣肘又如何,大不了领上数万大军,拜表辄行。”
不过,这句话刚好不巧,正被桓冲听了个清亮。曾经独闯石头城的少年长大了,自然也有了自己的立场与倾向。或许是知兄莫如弟的缘故,桓冲最近切实感受到了兄长曾经深埋的那份野心,而这一句“拜表辄行”,更是再一次加深了他的忧虑。
裹在被子里的青年还未参透该如何劝谏,才能拉住历史的车轮碾向桓氏一门。他甚至有些后悔随军进入蜀中了,否则,还能自欺个眼不见,心不烦。
“石虎之后,不是石世与石遵在杀来杀去嘛,这番怎又冒出来个石祇求援?”
在燕王府中内室,述儿正对照新到手的曲谱摆弄着琴弦。慕容儁则是正对而坐,临摹着自己王妃抚琴的画像。若非是在这权欲弥漫的官邸中,这幅场景任由谁看见,恐怕都会忍不住惊叹一番才子佳人,神仙眷侣吧。然而实际上,在这本该是情意绵绵的时刻,二人无心议论的,竟也是千里之外的国事。
“原本确是石氏诸王相互攻杀,可最近那个冉闵突起,掌控了国祚。这人原本是石虎的养孙,结果却是诛杀了石氏子孙,改回了自己的冉姓。而后,以李农为首的邺城权贵拥之为帝,故冀州地界上又冒出个魏国。石祇嘛,便是石家最后的血脉,独自守在襄国城支撑。”慕容儁淡淡地答道,注意力却依然放在述儿柔美的脸部线条上。新任的燕王在登位以后,并未过分在意内外之别,例如方才悦绾前来奏事,就被径直唤入了内室。由此,王妃自然也能接触到大量的军政要事。
“看来这个石祇是真心求援的,又是割地,又是去帝号的……那来使竟还一点儿不避讳,连同向羌人求援这事都明言了。”述儿看似是随口一说,手上还在忙着调试七弦的松紧,可实际上,慕容儁的盘算已然被她三言两语地探出来了。
“冉闵据称万人敌,定然不好对付。”慕容儁放下手中的毫笔,起身去往述儿身边帮她鼓捣起来。
“那大王还是让辅国将军领兵出征喽。”
“那是自然。冉魏兵锋甚盛,若要真心去救石祇,还是得靠玄恭。”慕容儁抚了抚述儿的发髻。他一直想让爱妻称呼自己为夫郎,可述儿却仿佛总是绷着不愿改口。她一言一行,都过于称职于王妃这个角色,竟让慕容儁心中有些遗憾。
“可大王何必真心去救呢。”
一心想着亲昵的燕王突然一怔。自己一直考虑的,均是言出必的君子之道。
然而,王妃此刻的话意更是点到了关键。
一幅涵盖了整个北方的草图在慕容儁的脑海中逐渐形成。石祇固然要救,可对于国力日丰的燕国来说,此时却非是入主冀州逐鹿中原的最佳时机。留下一个半死不活的石氏,正可用来屏障一个兵锋受挫的冉魏——这本应是最简单的权谋诡术,竟隐约地在慕容儁的心头拧成了个花。
“大王?”
在慕容儁出神沉思的时候,他的手还一直握着妻子的垂发。时间一长,难免拽疼了述儿。
“大王,那位悦使君还真是有趣,昨日听律儿叨咕,才知道他竟然是榼卢城大人。方才瞧那文绉绉的样子,可是任谁都猜不到。”
“悦绾虽是玄恭举荐的,但咱也清楚,这份心意是道明的。说实话,有了此人,很多事情却是好摆弄不少。”慕容儁说着,将述儿抚琴的手捧在一起。
倏尔,又将人整个拉入了自己怀中,“不谈国事了。听说律儿最近还是总往外跑?”
“看来,大王真的打算要操办与段家的婚事了。”述儿心里清楚慕容儁想要说些什么。
“虽说咱也有心成全丫头,但眼下这位子还远没坐稳到敢去忤逆父王的遗命。娘子得空时,多劝劝律儿吧。”
述儿听罢,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古来情关难过,她也未免茫然。
慕容评听闻燕王与王妃正在内室休憩,便放缓了自己的步伐,也好再理一理思绪。
新王继位,身为叔父的他拜为辅弼将军,地位上,是仅次于封弈与慕容恪的。在遵丧息戈的由头下,一直镇守蓟城,以待南征的慕容评也被召回到了龙城中枢。整日里,尽被部族事务弄得焦头烂额,似乎每日都有贵族与郡县官府间的纠纷追着他这个和事佬,无休无止。
一边是诸部贵族们嘴上的道理,另一边是以阳骛、皇甫真为首的一干理政汉臣笔下的公义。且最近,又多出个悦绾,没事就研究着整顿兵制,而自己偏偏又挑不出这位榼卢城大人的理来。慕容评已经预见到,自家的府门口,很快便又要挤满新一波来告状泄愤的部族大人了。
他是真心怀念之前手握兵权,外镇蓟城的日子。
直到昨日,那一直装病不出的封弈找了上来,竟要自己替其向燕王献计。
以慕容评的经验,一早就嗅出了个中诡异,不过,在细细琢磨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份谋划却也十分符合自己的心意。
慕容评算不上好战分子。然而,征发大军,四面扩土,远离龙城一段时日,却是能即刻摆脱当下缠身麻烦的不二渠道。也好,便不妨替封子专再藏一次拙,陪着在自己侄子燕王面前,演一出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