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君,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问什么啊!”她话音没落,佐藤一挥手,鬼子兵一刺刀捅进她左小腿,刺刀拔出一条血剑飚出,她惨叫一声抽搐着耷拉下脑袋不动了。
一盆冷水泼过去,没有动静。又一盆冷水泼过去,过了片刻,她的头微微晃了一下。佐藤走过去,络腮胡抓着她头发提起她脑袋晃了晃,她无力地睁开眼睛,慢慢聚焦到眼前这个圆形脑袋中下方的一小撮仁丹胡子上,她笑了,笑得不可遏制,笑得歇斯底里。这笑容真的能吓人,把佐藤吓得朝后退了一大步,厉声问:“纳尼?!”何大头凑过去说:“皇军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这些畜生!都不是爹生妈养的!”
佐藤一挥手,鬼子兵又一个干净利落的刺杀动作刺进她右小腿。惨叫声中围观者人人变色,只有春香楼那该死的留声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何日君再来”。
阿英已经又进了城,她换了小贩的衣服和行头,挎着香烟箱子在街上晃晃悠悠叫卖着,心急脚下却不能急。只是挑着最近的路程往春香楼方向走去,几句刮进耳旁的话引起她的关注。
“那女人到底犯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听她的意思是不该姘上了那个大密探。可是听日本人的意思是她通共。”阿英心里一紧,会不会是吴妈出事了?不禁加快了脚步。一走进春香楼后巷,就觉得那里气氛不对了,乌泱泱的人把小巷挤得水泄不通。她使劲儿往人堆儿里钻着,惹得人们厌憎地瞪她推搡她。猛然间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瘆得所有声音都静下来。从那尾音里,依稀有一丝熟悉的味道。她跟着一愣,喊了一嗓子:“香烟洋火桂花糖!”
一个胖大汉子伸着脖子小声道:“肯定又挨了一刀。”
一老头问:“这是第几刀了?”
胖大汉子擦一把臭汗说:“总有十几刀了吧。”阿英心里刀绞一般往前挤着,一个闲汉笑道:“我最先来的,二十一刀!这女人是个暗门子,傍了四大密探之首的王大密探,不知怎么这野男人带着日本人来抓她,这下有她好受了。”阿英气极痛极,在他脚上狠狠踩了一脚,那闲汉挥拳打她,她滑溜地低头一钻从人群里挤到矮墙边。
花姐在几近晕厥中终于盼来了熟悉的声音,她痛得涕泪横流,嘶声说:“水……”头耷拉着不动了。
一直盯着她的佐藤靠近一步揪起她头发问:“什么?你说什么?”
她虚弱地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显见得又晕过去了。佐藤退开,朝络腮胡一挥手,哗地一盆凉水劈头泼了过去。
阿英贴墙朝里一看,花姐浑身血水湿漉漉地捆在树上,头耷拉着,旁边一个鬼子兵端着刀尖滴血的刺刀枪恶狠狠站着,佐藤在她身旁阴沉着脸盯着她,络腮胡手里提着个木盆发愣。人们指指点点小声议论,一个小孩儿趴在墙头上跟新挤进来的人说:“看,那个穿黑大褂没背王八盒子的就是她野男人王大密探。”
人们交头接耳,用不屑的眼光看着王长林。一个女人叹道:“为这样的男人受罪,太傻了。”
另一个女人悄悄说:“日本人叫她招同党呢,说她是四爷的奸细,罪名老大了。”一个男人叹气道:“那她是活不成了。”
阿英心疼得想哭,抬头看太阳西斜,行动时间是六点,现在怎么也快三点了,急得一头汗都出来了。吴妈被俘,自己应该去哪里与四〇〇的人联系?怎么通知他们城外部队已经就位,让他们立即动手?!她双眼紧盯着吴妈,心想:你醒一醒,醒一醒啊!求求老天爷,你让她醒一下吧。
春香楼上,留声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好花不常开……”
远处有个小贩喊:“臭豆腐,油炸臭豆腐!”阿英硬憋住哭腔跟着喊了一嗓子:“香烟洋火桂花糖!”
吴妈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在无边的黑暗中看见一丝晨曦,那光明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走来,对自己微笑。又是一声熟悉的叫卖,她心一惊:几点了?是不是该行动了?!阿英是来和自己联络的!她好累,浑身的血在往外流,她已经对疼痛麻木了,不知道哪里在疼,只想睡,只想睡去,永不醒来。可是不行啊,任务,还有任务,自己苦撑到现在不就是为了等阿英吗?她猛地咬一下舌尖,一缕咸腥的液体流进嘴里,用这钻心的痛让自己睁开眼睛。地上,自己的血流成了洼,流到一双穿皮靴的脚下,黑皮靴,黄马裤,五短身材,她摇晃着脑袋努力看着面前这个魔鬼,圆圆的眼镜,面目有点模糊,一小坨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她仔细地盯着那一坨,哦,是仁丹胡子,是佐藤,佐藤这个王八蛋。她笑了,那一坨胡子逼近自己的脸,头皮一紧一阵剧痛传来,一张臭烘烘的嘴贴近脸前,嘴唇开合着吼什么。
佐藤盯着这张笑脸,一阵凉气从脚底泛上来。这笑容那么诡异,里面有无数秘密,可惜自己一个也解不出来。他吼道:“你笑什么?快把你的同党招出来!”
自称心理战高手的他已经快被这个女人折磨崩溃了。从踏进这个院子,自己就一直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整整一下午,他也撬不开她的嘴。利用她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被破坏了,用她试探王长林的计划也被破坏了,这个女人简直就是自己的灾星!可他不舍得杀她,因为杀了她宁城共党的线就断了。他愈发坚信这个女人就是共党在宁城的一个重要人物,只要她开口,就一定能摧毁抗日分子在宁城的谍报网!
花姐颤抖着嘴唇说:“水,给我水……”他手一松,叫拿水来。何大头一溜烟儿跑进小屋,端了一碗茶过来递到她嘴边:“喝吧,喝了快说吧。一个女人家家的,受这洋罪干啥?人这一辈子有啥,不就是个吃喝玩乐吗?”他絮叨着,把水一点点喂到她嘴里。
他的絮叨提醒了佐藤,他一挥手对王长林说:“你的,过来!”示意王长林给她喂水。
王长林脸色灰白,端着碗的手直抖,他把水喂到她嘴里,难过地说:“花姐!”
她喝了两口,一个呛咳连着血水喷到他脸上,“你还算个男人……你要是男人就一刀捅死我!”
“花姐!”王长林哭着把水碗继续举到她嘴边。她又喝了一口,惨然一笑说:“我要吃萝卜丝油墩子,我要做个饱死鬼。”
王长林心里一震,喊道:“花姐!你等着!我去给你买油墩子,萝卜丝油墩子!”
墙外的阿英心里也是一震:“萝卜丝油墩子!备用联络站!”她不动声色低头往外钻,喊一嗓子,“香烟!老刀骆驼哈德门!香烟要哇!”
花姐听到阿英的喊声,努力又喝了一口水,低声唱道:“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阿英在心里和着她的歌声,挤出小巷一路狂奔。
花姐的歌声盖过了春香楼上飘来的靡靡之音“何日君再来”,歌声中花姐挺起了胸膛,两眼锃亮看着天空,那里飘下缤纷花雨,七彩虹桥横过天际……王长林哇哇哭叫着夺过鬼子兵手里的枪,一刀直刺入她心脏!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他拔出枪来状若疯虎,转身冲出小院,围观的人们纷纷让开。等吓得躲在络腮胡身后的佐藤反应过来,他已经跑远了。
佐藤站在花姐面前,默默看着这个女人,看着她死不瞑目的微笑。不能理解!真的不能理解!他低声喃喃道:“作为一个高级间谍,我相信你是同行里最优秀的。败给你,我心悦诚服。”他对她微微一躬,挥手说,“找两个女人把她弄干净,好好葬了。”王长林最后的表现,让他不能放心,正想对络腮胡吩咐点什么,张震带着池田把围观的人推得东倒西歪飞奔而来。张震大喊:“佐藤太君,佐藤太君,大事不好了!”佐藤冷森森地横了他一眼,问:“纳尼?”池田双手把一张译电纸呈送给他,低头不语。译电纸上一行黑字一下就让佐藤的血压升到一百八——李墅据点遭遇新四军主力猛烈攻击中,形势危急!请火速增援!
“八嘎!这是什么时间发来的?!为什么现在才送来?!”佐藤骂着给了池田一个大嘴巴。池田挺着脖子躬身:“哈伊!电报是两小时前发来的,到处找不到您,已经送交龟田大佐了。”他看一眼手表接着道,“十分钟前,与李墅据点联络中断,张桑的人探得您来这里公干,才带我火速赶来。”
佐藤抬脚在花姐尸体上狠狠踢了一脚,挥手转身,一行人灰溜溜匆匆而去。
阿英一路狂奔到卖油墩子的小贩那里,对了暗号,小贩忙交给她一个红灯笼,说:“我通知花姐撤退,她坚决不肯,说关系到任务完成,不能撤。命令我坚守这里等你。”
阿英拆开红灯笼,先看到三个大爆竹,再仔细找到了小竹管,取出小纸条,上面写着:“行动暗号:宪兵司令部后墙外,二踢脚连放三响!”阿英抓起三个大爆竹就跑,没出门又回头要了盒火柴,冲他吼道:“看好小铜豆!”
太阳衔着树梢,一个半大小子在路上狂奔,无人理睬。阿英心里念叨着,张部长命令晚饭时间!现在已经晚饭时间了!
宪兵司令部后墙,阿英呼哧带喘跪在地下,把手里的三个二踢脚挨排摆好,四处瞄一眼没人看她,擦着火柴就点,乒!啪!乒!啪!乒!啪!她仰头看着冲上天空的二踢脚,心里跟着揪得砰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