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儿无女的老满就觉得自己很幸福。有了婆姨和儿女,就是—大家于人,就有悲欢离合。钱财多了也不好,就要争斗打闹。老满不,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没让钱财烫过手。那条使自己成为“英雄”的狼,还是让老驼用屁股给捂死的。
老满突然有了说的愿望。
说给谁呢?老满有时就会像个孩子一样,沉湎在自己的想像当中,周围积聚了许多的人。许多的人都在洗耳恭听。
那么,老满便也会在这种冥想和回忆里,感受到一种短暂的安慰。之后,老满就又奇怪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多话呢?
老了,真的是老了。
还有老驼。
老驼让老满真心地牵挂。
滩里没有草,老驼出去一天都混不上个饱肚子。整整一个春天,老驼就得在这样的饥荒中度过。老驼的肚子里盛的差不多都是井水,走路时咣当咣当响,像一个很大的水鳖子。好在还有一口水井。井里的水也越来越少了,不过,两个老家伙还是够用的。
老满想的是,该让老驼在这样的春天里吃上一些高粱和苞谷,如果能有一瓶子胡麻油溜进老驼的肠胃里,再好不过了。可是,去哪里找这几样东西呢?现在,大队部也成个空壳壳了,连屋顶上的木头和门窗都让人给撬走了。如今的队长是个年轻的后生,把一群羊扔给婆姨,自己到处赌博耍钱,还要弄一弄别人家的婆姨。年轻的队长还没彻底忘了老满这个老家伙,半年来上一次,送些米面,偶尔地也有几条生了蛆的干肉。年轻队长的眼里却对老满充满了厌恶,意思是你这个老家伙怎么还不死?死了也能让别人清净些。老满是个拖累,老满自己都觉得是这样。见到年轻的队长,老满的脸上就先自有了惭愧。老满的继续活着,已经是个很大的失误了。
老满对老驼说:“你我都活到头了,咋还不死呢?”
老驼就把头昂着。
老满说:“那就活着吧。”
就活着,就这样地活着。
现在,老满让老驼往远处里走,去混上个饱肚子再回来。老满是眼看着老驼走远的。老驼从来没有走远过,整整三十年,除了用屁股捂死狼的那三天,老驼总是在老满眼前晃来晃去,只要老满往屋顶上那么一站,老驼就从草滩上往回走。老驼像是会识数,老满站在屋顶上,就多了半截烟囱。
。。。。。
十天过去了,不见老驼回来。
半个月过去了,还不见老驼回来。
老满的心里有些急。老满腰里扎着半截缰绳,往老驼的方向蹒跚而去。天是晴朗朗的,却很白;地是阔大的,山很白。还是那样,从地上白到天上,很是没有个春天的样子。
春天到哪里去了呢?
老满还记得三十年前的春天,草都早早地顶出了地皮儿,雪还没化尽,到处都是一个挨一个的沙鸡窝儿,每个窝儿里会有三五颗沙鸡蛋。那沙鸡真多,缰绳掂在手上嗖地甩一下,就能碰落几只。这么多的沙鸡蛋,让我也吃上一些,老满就是这样想的。老满提上个水兜子去了,只是勾几下腰,就有满满一水兜子沙鸡蛋,回到屋里生着法儿地吃新鲜。等到那蛋里有了血丝儿,就该封住自己的口了。再过上些日子,天就变得热了,草也深了,那草滩上,小沙鸡密密麻麻一层,扑棱扑棱地乱跑……三十岁以上的牧人,也许还记得这样的情景呢。
现在,草滩上连一颗鸟粪都没有。
还想吃那沙鸡蛋吗?
“你吃个尿哩。”老满此时正走在草滩上,就愤愤地想。
老满在寻找老驼的途中,断续地回忆了一遍曾经的往事。舌头根子底下湿湿的,就有一丝儿涎水从嘴角悄然地淌了下来,带着些鬼祟。
老满又想,想这些干啥呢?
老满真正想的还是老驼。
阔大的一个草滩,就是不见老驼的影子。老驼该不是卧在哪里,又用屁股捂死了一条狼吧?玩笑的话,其实,自从那次以后,就再也没闹过狼患。
那像是世界上最后一条狼。
老满走着,而且走了很远,乱七八糟地想了不少的事情,低着头。人在低着头或走着路的时候,总是由不住地要想一些事情,老满也是。草滩上光秃秃的,有一些零星的枯柴棵儿,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黑石头。老驼就嚼着这些“黑石头”,老驼的牙口坏了,嚼不动了,就该喝上一些水。不喝不行,枯柴硬得很,不喝水会把肠胃里的苦胰子给刮出来,那就更不好活了。老驼把头昂得高高的,还想活呢。就活着吧,为啥不活着呢?就活着,好好地活着。
老满走着,眼前却出现了一样东西,有一点白,也有一点红,白和红柔柔地掺和着,也很像一块石头,是那种被人叫做啥玛瑙的石头,奇怪得很,也鲜亮得很。老满就把眼睛猛地睁大了。
是一副骨头架子。
这就是老满要找的老驼。
老驼被扒掉了一张皮,剁掉了四个蹄子。
老满就一个跟头栽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