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夏天。
毡房有个后窗,很小,好比那黑黝黝的土墙上挂着一幅小画。毡匠在劳作的间歇,就去观赏这一幅小画。画里的风景可不那么美好,一律的浑黄和苍茫。一道道沙梁前呼后拥,野野莽莽地伸进天尽头。阳光垄断了天空,连片像模像样的云都没有。炙热的气浪里,稀疏的柴棵很坚硬地挺立在漠野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又有着怪异的姿态。看得久了,会产生某种幻觉,那一棵棵枯柴长了腿,羊似的蠕动起来,鬼魅地向着他走来。
毡匠于是又不敢再看了,缩回了头。
真不知道那些牧人都去了什么地方,突然被蒸发了般,从这里消失了。还有那一群一群的羊,它们在这样的夏天里吃些什么?难道吃沙子吗?还有眼前这空荡荡的院落,就只剩下了李六十和他的婆姨,他们为什么不去占一片草场,放上一群羊呢?
毡匠觉出了“静”,而且这“静”是不怀好意的,也总像是有着某种深意。
嘭空——
弓声复又响起。
稀汤喝多了,尿也多。大弓摆不了几下,就把尿给晃荡出来,这使得毡匠出入毡房的次数更加的频繁。摆弓的时候,毡房里纷纷扬扬的都是细碎的羊毛,落到毡匠湿淋淋的身上,拂不去搓不掉。毡匠就索性不去拂不去搓,让羊毛在身上留着好了,只露出两个眼睛,在那里转来转去的。这个样子其实很好笑,像什么?像一只竖起来的绵羊,猛地一看,有些恐怖,如果是在有月亮的晚上,能将胆小的人吓个半死也是说不定的。不过毡匠自己并不知道,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出入着。
毡匠撒完一泡尿后,蓦然闻见一股酒香。
酒香是从对面的大屋里飘过来的。都说酒能勾魂,毡匠的魂儿此时就被勾得出窍,变得不由自主。这个李六十,有酒自己偷着喝,就不怕失了主人的身份。毡匠也是个好酒的人,哪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再说他干活干累了,喝点酒还能解一解乏。就是喝不上酒,也要当着李六十的面给他个难堪,天底下设有这样对待手艺人的。
毡匠向大屋的窗口悄然地摸去。伴着酒香,毡匠听到的是一阵蹊跷的声音,这声音粗浊而颠狂,还夹杂着女人的呻吟,听上去很潮湿,是有人陷进泥浆里后挣扎的感觉。毡匠便一下子兴趣盎然了,紧了几步移动过去,伸头往屋里看。
土炕上的情景一览无余,很黑的头发和很白的肉体叠落在一起,放浪地起伏着。那蹊跷的声音就被一下又一下地挤榨而出,那夹杂其中的呻吟有如乡村油坊里两扇石磨之间的胡麻。
在毡匠擀下的第一条羊毛白毡上,演绎着一个古老而又新鲜的人间故事。李六十和婆姨都进入了状态,在一种高潮中形骸着,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故事”旁边的桌子上,是一只空了的烧酒瓶子。那瓶子蓝幽幽地矗立着,瓶子上又正好贴着一纸粗糙的商标,像一个身穿军装的警惕的哨兵。看到瓶子的模样,毡匠突然很想笑一笑,却忍住了,酒瘾也就没了。后来,毡匠的脑子里又喧嚣着,开进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似的。不看白不看,白看谁不看。毡匠被这个“故事”吸引,眼睛里长出了一只手。
婆姨说了声:我要娃。
李六十说,好,正弄呢。
婆姨这时就将头转过来正对着窗口,两眼迷离,嘴里还衔着一缕头发,裸白的身子舒展着。有那么一瞬,婆姨像是停止了呼吸,眼睛睁得奇大,泛红的脸也突然变得蜡白。趴在婆姨身上的李六十却依然故我,运动得有理有节,完全沉浸其中,乖孩子一样执著地做着属于自己的游戏。
其时,毡匠也愣了。
在李六十和毡匠都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婆姨惨叫一声:鬼。
毡匠狂奔而去,一头钻进了毡房。
后来,毡匠听见李六十在屋里粗声大气地说,你不要胡说,哪来的鬼?分明是只“羊”么。哪天我杀了它吃肉。
李六十大笑。
8
毡房里的羊毛垛已经大大地见小。羊毛在毡匠的手上和脚下出神入化,变成了几十条羊毛白毡。
四面土屋和土墙围起的一个院落铺上了羊毛白毡,阳光一照,亮得晃眼,令人联想到日子的温暖和厚重。毡匠在每一条毡角上都做了记号的,用的是分拣出来的一小撮黑羊毛,相交的两个圆圈,状如一副缺腿的眼镜,有注册商标和谨防假冒的意思在里头。意思是他擀下的毡与众不同,能经得起折腾,等到把毡折腾烂了,娃也大了。毡的质量好不好,李六十那天也已经实验过了,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当然,这样的话不能说得太露骨,点到为止。毡匠很想让李六十明白这一点,这一点对毡匠和李六十都很重要。
还牵扯到工钱的事,这么长时间了,也该提说一下了。
李六十却不再光顾毡房,只是穿个裤头晃晃地到墙根下撒尿,然后躺在炕上打着扯旗放炮的呼噜,好像这铺满院落的羊毛白毡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吃饭的时候,李六十也绝不提毡的事,咋擀了擀去。李六十这个态度,让毡匠感到窝火憋气,这是把人不当个人看,难道我是个骟驴?就想着一个“走”字,有那铺满院落的羊毛白毡,又不忍心空着手离去,丢舍不下几十个日日夜夜熬出来的辛苦。
毡匠的心情被李六十弄得很不好。
心绪不宁的时候,毡匠就罢了弓,离开弹床站在毡房的后窗前,对着浑黄苍茫的漠野出神。辽远的漠野里,那枯死的柴棵上有时也会栖落几只雀儿,雀儿不厌其烦地梳理着羽毛,小脑袋一耸一耸的,偶尔停下来东张西望。那柴棵想必就是雀儿的村庄屋舍了,雀儿则是齐全的一家人,劳作累了要歇息,和睦得很。这样一想像,毡匠更要多出一份凄然。
屋里的爹娘,必定念叨着背井离乡在沙漠深处游走的浪子哩。
弓声不再,毡房里沉静着。毡匠已经不打算将毡擀下去了。怎样离去,却使毡匠想得挺苦。
毡匠叹口长气,显得很幽深。
你叹啥气呢?
陡然而至的一声着实把毡匠吓了一跳。毡匠回头,就有些恍惚了,以为自己处在梦里。他是长久地盯着窗外的,一时不大适应,毡房里混沌一片。再看门框中嵌着个静静的人形,剪纸般黑白分明,线条简洁,这也是一幅画呢。对这样的一幅画,毡匠倒是爱看,也就静着了,许久都不愿意动。
就都静着。门框中的人形像浸在药水里的相纸一样缓慢地显影,逐渐地清晰起来,也立体起来了。这个过程其实并不长,却让毡匠十分感慨,忘了前面的不快活。
门口站着的自然是婆姨,年轻轻的队长娘子。
婆姨这可是头回到毡房来,皇上娘娘驾到似的。毡匠本想开个玩笑,乘机幽默一下的,脑海里突然映出那天大屋炕上的一幕,就先自尴尬了。面对婆姨,毡匠觉出自己当时的举动是不应该的,跟做贼—样。毡匠没想到婆姨会亲自到毡房来,这又使得他诚惶诚恐的了。
苦重哩。婆姨说话时,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