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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布上的芍药花(第2页)

姥爷对此事也给予了高度重视。母亲旷日持久的哭泣他不是一无所知,但他尚能理解女孩子爱哭的怪癖,对此没加理会,更不予干涉。但失明之事可超出了他可以不闻不问的界限。这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一个女孩子一降生,嫁出去的工作就得着手做了,这是父母必须努力做好的一件要事。

我的姥姥姥爷两个人,分坐在八仙桌的两侧,每人各执一只二尺长的烟袋,针对我母亲的失明召开了一个家庭首脑会议。在是看中医还是看西医上,他们的分歧很大,最后在求助神仙的这一点上顺利地会合。他们的依据是:谁家的孩子不哭?没听说一个孩子竟能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把自己的眼睛哭瞎的。这事不寻常,有说道,具有大量怪异可疑的成分。医生,不论是西医还是中医,尽管他们的医术有多高超,但医生是肉身,这就是局限。医生又无突破这一局限的力量甚至愿望。他们安于这个局限里,全无走出去的打算和行动,而我母亲的失明,恰恰出现在医生局限之外的空地上,也就是在医生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医生的范围之外是神仙的领地。我的母亲既已闯入神仙的地盘,那么,这一案件,就只有求助万能的、对此事有责任和义务的神仙了。

母亲家所住的乌拉城,庙宇林立。城内有,城外也有。官建、民建,满人建、汉人建。城内著名的庙宇有:关帝庙、城隍庙、财神庙、药王庙、仓神祠;城外的大庙有:灵官阁、保宁庵、山神庙、观音阁、昭忠祠。在这些庙宇中,最辉煌且灵验、香火极旺的是灵官阁和保宁庵。

接下来,我的姥爷和姥姥在求助哪路神仙的问题上又发生了分歧。姥爷主张去保宁庵。他拿出同治五年土匪马振隆深夜攻打乌拉并取得失败的事件为依据。他说,马振隆的队伍是很强大的,而乌拉守军“老者不堪差遣,幼者尚未由此长成”,满城几无可用之兵。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守住城呢?原来是保宁庵里的关老爷手持青龙偃月刀,骑着赤兔马,率领老、弱、病、残守军鏖战一夜,最终击退劫城土匪,保卫了供奉他的乌拉古城。保卫乌拉一役,关老爷身先士卒,谁能做证呢?证据是有的。是日清晨,保宁庵钟鼓齐鸣,关老爷站在那里,对自己昨晚的战功只字不提。但他老人家胯下的赤兔马则不应该也保持沉默。那战马,激战一夜,到了早上,归了原位,仍然在不停地流汗。那泥马流汗的情景立刻被许多人看到了,于是真相大白于天下。此后,这里香火更盛。这就是姥爷的依据,而姥姥则提出了反对意见。她说,关公是武将,他未必爱管女孩子的麻烦事。神仙也有个大致分工。先不说他爱不爱管这种个人的小事,就不应该拿这么琐碎的一件事去麻烦骑马拿刀的关公。他也许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否定了姥爷的提议后,姥姥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应该去灵官阁,去娘娘庙。那里供奉的三霄娘娘,极其关注民间疾苦,也法力无边。庙中灵官阁供奉的文殊、观音、普贤三位菩萨也极具普度众生的情怀。尤其那观世音,最为慈祥,好说话。她原来是个女人,女孩子的事,就求她吧。

观音从高高的莲座上往下一看,认出了我姥姥。我的姥姥为什么能被观音认出来呢?因为她虔诚,平时功课就做得好。初一、十五忌荤,十八、二十八敬香。还常为庙上捐些细碎银两,因此,那观世音对她的印象极佳。观音又看到了跪在一侧的我母亲,她看见一只黑色大鸟正在母亲的眼前扇动翅膀。观音一眼就认出了这只黑鸟。它从一个深渊里孕育而成,以浓黑得看不见的颜色在人间飞翔。

它的翅膀是无力挡住光明的。它不能对太阳产生多少影响,而只能对内心陷入黑暗的人推波助澜。观音弹了一下手指,那鸟就飞走了。

二十一天后,我母亲的眼睛渐渐有了光感。她看见了木桌、茶碗以及上面描金的花纹,继而又看见了木格子门窗。透过窗子,院子里开得轰轰烈烈的芍药花,终于进入了母亲的视线。母亲第一次觉得那花是那么让人心动,那么美,她有了把那艳丽的花朵刺绣到大幅的白布上的想法,于是她用白而细长的手指拿起了一枚尖锐闪亮的绣花针,她的手在那一笸箩丝线上游移,在深粉、水粉、玫瑰粉上举棋不定……

乌拉学堂

母亲就读于乌拉国民优级学堂。在学堂的院子里,在四处的角落里,都栽种着草本花卉。芍药率先开放了。

芍药醒来得早,它喜欢春天。母亲穿老式旗袍,梳披肩长发。课间常在芍药花下流连。那些艳丽、直率、执着于倾诉的芍药,不能不左右十几岁的我母亲的情绪。我为什么喜欢芍药花?为什么认为芍药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花?

那荷兰的郁金香,那也叫花吗?同芍药比起来,那种僵硬的、半开不开模棱两可的态度,说明它开得很犹豫,很勉强,打算看情况随时收回自己的花瓣。花的绽放是不计后果的,是不顾一切的。反正我要开放,打开彻底打开所有的花瓣,风雨或是阳光,都是好朋友。我为什么一下子就喜欢芍药花?一定是母亲在孕育我的时候,就把她对芍药花的认识和看法,同形成我的血肉,一同投放在一个杯子里,然后,她轻轻地摇晃了几下。

母亲的学堂也要做操,这不同于她十岁之前在乡下读的私塾。矮小的日本校长常在这个时候走出来。他穿着严格意义上的西装,但当他一走进高大的中国女学生的队列,就如同一只黑羊没入了深草中。她们的长发,她们的旗袍,还有她们肃穆的脸,一同将他淹没了。

母亲穿老式旗袍,迈着淑女脚步,寝不言,食不语,行不侧目,笑不露齿,在矮小的日本校长领导的小学里毕业了。她考上了省城的中学。那时的考中学比现在的考大学要难,一个学年只能考上几个。

省城在什么地方?母亲不知道,我的地主姥爷也不知道,但姥爷说,那可贼远贼远,当天怕是回不来。回不来那不就得在外面过夜?姥爷忧虑的是:十五岁的大姑娘在外面过夜,要是传出去,谁家肯娶?这个污点是没有办法擦掉的,是多大的学问都无法弥补的。女孩单独离家是万万不行的。女孩可以离家的那天,就是她出嫁的日子。

女子幼年、少年由父亲管理,到了出嫁的时候,则由父亲转交给其丈夫。其实,那个形式复杂、场面喧哗、一片喜气洋洋的结婚仪式,完成的是两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交接,而这一交接能否顺利完成,是以该女子的肉体是否洁净如初为前提的。我的地主姥爷认为,十五岁的姑娘,应该待在家里,绣上两年花,就该出嫁了。那书念多点念少点,都与娘家关系不大,对本人也没有什么益处。那些学问非但不能对日常生活有所建设,反而说不定在什么时候突然就对平静的日常生活起到彻底或不彻底的破坏作用。

这是个有去无回,有害无益的投资,精明善算计的我姥爷是决不会干这样贻笑大方的事的,因此,在我的母亲是否上中学这件事上,他是持坚决反对的意见的。他在理论上相当成熟,绝无撼动的可能。他是寄希望比我母亲小一岁的我舅舅能读中学、读大学,进而学而优则仕,最终实现光耀门楣、安慰列祖列宗的现实理想。但舅舅贪玩,并未把这一家族使命切实放在心上,因此没能考上。

现实给我的地主姥爷出了一道难题。这个难题有两个答案。我的地主老爷毫不犹豫选择了儿子作为正确答案,但事实冷酷严峻地告诉我的姥爷,他选的答案已被证明是错误的。这个题到这个地步已经变得非常难了,但可别低估了我的地主姥爷。这题即使到了这步,也难不住他。首先他就不承认会有两个答案——儿子或女儿。他坚定地认为,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儿子。如果儿子这一答案被证明是错的,那么这道题就没有答案!女儿不能成为重大问题的答案,女儿不是答案!相反,在我的母亲功课的突出成绩面前,他倒看出其不足来,比如都十五岁了还不会绣花,更不会做鞋,这可怎么行,补上女红这一课已经刻不容缓。全是读书给耽误的,当务之急是快速提高做女人的修养,以备将来出嫁别丢娘家的人。

而此时,我的母亲已在文字的道路上走了很远。文字的光亮已经在母亲的眼前闪亮。文字本身是黑色的,若能将其正确地组合,就会闪现光芒。母亲已经进入了这个游戏,并已谙熟将其正确排列组合的若干方法,实际上,我的母亲已经回不来了。

正当她一步一步向前迈进的时候,她的主宰,她的父亲,我的地主姥爷,大声地喊住了她。她必须止步。这个从身后传来的巨大声音,足以使我的十五岁的母亲再也无力迈动脚步。

停止前进的指令是姥爷发出的,而折返的路途则要由母亲独自走过。母亲转身回来的脚步是何其艰难和痛苦。

她转过了身,看到了文字的反面,那些比黑暗更黑的物质。她一回身,立刻就陷入了漫天的黑暗。

母亲走得很慢,同时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哭泣。夏天,她坐在凉席上哭泣,院子里突然的阵雨,给母亲沉闷的哭泣带进一丝清凉;秋天,她坐在大柳树下哭泣,南飞的大雁在母亲的头顶咣咣地叫上两声,它们飞得平稳、有序,看上去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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