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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夜光虽然并无官位勋爵,但地位超然,赵朔亲封的上师。在如今这个祭宫势力仍旧不减的情况下,达官显宦之中信奉佛道的固然有,但以国家名义奉养的也就这么一个了。可惜师夜光也是个假和尚。他不在寺庙里住,倒是时常与僧道辩论经义,日子过的是很自在的。在京中还有个宅邸,是赵朔所赐,前朝高官遗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比之勋爵府邸也差不多了。
更何况他收受各方贵重礼物从不手软,这难道就明智吗?
送礼给他的人未必是有事相求,更多的不过是想铺路,师夜光也不会予取予求,只是胆大包天,随心所欲罢了,甚至将收受珍宝之中格外名贵的进献宫中,也不见得赵朔说什么。
君臣之间彼此信任可见一斑。
何况私情其实是最不要紧的事。岂不闻顾寰和齐昭昀之事人所众知,也不会从此就以为齐昭昀不再是江东势力领袖。
此事对赵渊会更复杂,皆因他身为宗室,与赵朔的关系更微妙,而师夜光的身份也不够明白。他虽不是赵朔的禁脔,但所知秘辛着实太多,与任何人交往过密都容易招致灾祸,何况这人是宗室。倘若赵朔起了杀心,论心不论迹,杀人不过一念之间。
其中自然有许多危险,或许涉及性命,不能说不危险。
赵渊还从未流露出这种不顾一切的架势,即便明知道这其中风险不过是说说而已,真正那一天的日期还遥不可及,师夜光也难免生出几分兴趣。
“你想要什么?”
他挣扎两下,要坐起来。赵渊身量长,又经多年征战,弓马娴熟,分量更是不轻,本意没有把他坐死这一条,也就起身了。师夜光也算是诗书礼御射都学过的人物,比赵渊却绝对比不上,因此不怕他逃走,倒不如两人好好坐着正经说说话,说通说透,至少说明白自己的意思。
两人终于按宾主坐了,茶已经凉了,非但没有比方才看上去正经一点,甚至更像是叙旧情,温旧梦了。
赵渊倒不在乎这一点,径直说明来意:“我想明白了,有些事实在不必太在乎你的意思,多数时候,你自己心里并没有什么意思,旁人提什么你都没有切肤之痛,也就不会反驳,只是从前我不敢而已。”
他话音一顿,其实还没有说完,师夜光却已经歪着头抢话了:“你不敢?”
语多讥诮之意。
赵渊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沉定而宁静:“我敢不敢,你是知道的。当初我待你如何优容不必再提,这都过去了,况且是我自己愿意。但我对你好不好,想必你的看法和我并无二致。你是知道我不愿意离开你的。”
师夜光扣着几案默然不语,算是认了。
赵渊看出他现在又不急着抵御自己这个外敌,于是平和的接了下去:“过去那些事,我并不知道缘由,你恐怕也并不会愿意告诉我。我自己倒是想了好几年,现在算是明白了。我忘不了你。”
师夜光猛然一震,倒好似这句直白的话他从来没有听过一样。
从前情热,赵渊倒也不是没有说过甜言蜜语。何况师夜光生得这幅样貌,又四海为家,情话听得够多了,于是也就腻了,从不往心里去。
世间之人要求一个永生永世是不可能的,就连真心实意都是那么少,更何况什么天作之合,什么毕生所爱。师夜光本性凉薄,也不指望旁人情爱,一向过得肆意妄为,并没有受过情爱上的苦,也没有被震撼过。
可赵渊这一句是不一样的。
起先他进京的时候,倒还没有要和师夜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那时节他自己的名分未定,着眼在天下,情爱就不够看了。何况王妃新丧,毕竟有多年的夫妻情分,还有几个孩子在,鳏夫的悲痛伤怀在情理之中。师夜光更是尤为冷淡,两人的默契就是保持距离,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那之后又是两三年,赵渊忽然找上门来说这个话,显然是真的想了好几年,这句话就更真了。
可是什么叫我离不开你呢?
赵渊早不是当年的赵渊了。他到底有多大权重,赵朔到底对他寄予了多大厚望,准备拿他平谁,治谁,顶替谁,师夜光不说一清二楚,至少也明白十之七八。当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光是他自己了,他身后有无数人推他,逼他,这是一个群体,更是一股势力,鲜少有人能抵抗得过,因为他们的利益就是你本人的利益。
他怎么会回过头来谈什么情爱?
师夜光想到多年前简陋佛堂,赵朔提着马鞭进来,刹那间视野之中光华闪耀,不必耳闻仙音,他就知道自己的劫难来了。
四海漂泊者怕的不是跌宕起伏,而是渐渐随波逐流,落到一个温水煮青蛙,后来无力反抗的地步。
他怕赵渊,从那时候到如今。
倘若他和这个人在一起,以赵渊那种认真的方式,那这一辈子就不会过从前那种日子了,他将会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前路茫茫,没有任何可以作为路标的东西,只有靠自己去闯,去过,倘使失败了,师夜光知道自己会再也站不起来。
至于赵渊如何,其实他并不如何担心。
赵渊与他不同,况且赵渊也不用他来担心。
师夜光的神色眼见着就露出一丝软弱了。赵渊看在眼里,竟不知道是该见猎心喜,还是该哀叹一声。师夜光一生在别人眼中自然看不出什么行迹,只以为他全靠智珠在握,聪明天纵,或许没什么明白的弱点。但其实并非如此,他既不风流,又不老于世故,在情场上其实很容易落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