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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26章（第1页）

仲夏如梦一切仍如梦境，一切却又刚刚被唤醒。

清晨，万籁俱寂，东边地平线微微泛起一丝亮光，它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新的一天从远方渐渐移了过来。小区里已有人晨练，灰色帽衫，黑色短裤，仿佛怕打扰到这清晨的宁静，轻轻跑出小区。

柳川缓缓跑出，郊区的公园宁静安详，草丛中的露珠沿着蒲公英和三叶草的梦境滚落，溅起一片阳光，一个不再潮湿的黎明。眼前的一切，清新柔软，荡涤着柳川心底的阴霾，这是有多久没有呼吸过的清晨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活着真好，活着就要珍惜每一草、每一花、每一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锻炼完到家，果然邱大的车已停在楼下，司机并不在车里，这么早想必司机也去吃早点，柳川回家洗漱完，来到小区马路对面的早点摊，已聚集不少赶早班车上班的打工人，油条、鸡蛋灌饼香气扑鼻，锅中的油饼“呲啦呲啦”传唱着美妙的油煎声，热气腾腾的包子笼屉码的老高，摊主两口子外加几个服务员忙得不亦乐乎。将生活嚼得有滋有味，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往往靠的不只是嘴巴，还要有一颗浸透人间烟火的心。

一眼万年，柳川有些日子没欣赏这人世间的平凡，他来到早点摊，刚坐下，同桌吃饭的一人抬头看着他，忽然惊喜地说：“柳博士，您这么早！”柳川一低头，一个黝黑健壮的小伙子正看着自己，这应该是秋实的司机。“哦。早！”柳川淡淡打了个招呼，自从生病后，他就再也没有按时劳作过，况且是一大早上班。“您想吃点什么，我来。”司机小伙子一点不见外，把油条快速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跨腿来到摊前。见这架势，柳川有些意外，他站了起来，连忙说道：“不用，我自己来。”“别……邱总交代过，您是我们的贵人和智……智囊……”小伙子支支吾吾，看得出文化程度有限，但这热心劲儿，是个老实人。

柳川只能再次坐下，不一会儿，小伙子便端着一屉包子、茶叶蛋和豆浆来到面前，还有一个鸡蛋饼，柳川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一大托盘，不禁哑然失笑。小伙子一愣，眼神流露出一丝抱歉，试探着问道：“柳博士……这些是不合您口味吗？我想着您是讲究人，应该不吃油腻的，什么油条、油饼、炸糕，我都没敢买……”柳川打断了他，微笑着说道：“很好，你别多心，谢谢！”

小伙子挠挠头，这才放心说道：“哦，就是这第一次不太清楚，以后我会留意您的口味。呵呵……”柳川伸手示意小伙子也吃，小伙子这才埋头吃着。看得出，邱大给他派来的司机都是精心挑选，伺候人很麻利。

小伙子一阵风卷残云，他擦了擦嘴，对柳川说道：“柳博士，您慢慢吃，时间还早，我在车边上等您，邱总交代过，按您的作息走，我特意早来了会。您不急……”点头哈腰向柳川打着招呼。

柳川点了点头，小伙子离开了。未来一片迷雾，柳川已不在乎。本心本命，人心人情，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两小时后，柳川出现在秋实公司，邱大、安文和一众公司高管早已站在公司门口，齐刷刷列队欢迎，这阵式着实太过热情，鲜花、掌声，电子屏幕上几个红彤彤的大字“热烈欢迎柳川博士被聘为我司高级技术顾问！”这还没完，邱大把柳川拉到中央，他热情地向大家介绍：“各位秋实的同仁，我很荣幸向大家介绍，柳川博士是国内行业知名专家，秋实一期在他的设计下，已连续运行九个月，无一起非计划停机，这在国内称得上，运行最平稳、性能最优良的光储充电站，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双丰收。这次二期项目改造，我们非常荣幸能聘请柳博士成为我司高级技术顾问，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

哗哗……一片热烈的掌声响起，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汇聚到柳川的身上，柳川对邱大搞出来的仪式有些愕然，他内心非常不喜欢这种排面上的事情，当年在聚能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可现在是在秋实公司，他只能强迫自己接受邱大的安排。

“谢谢大家，我们共同努力。”柳川嘴角挤出一丝笑容，简短的寒暄。

柳川的发言太过简洁，众人情绪还没到位便已结束，这也让邱大有些尴尬，邱大看着现场同志们意犹未尽，赶紧打个圆场让大家各自忙活。“好……大家都回办公室，参加二期会议的同志们到会议室。”

在场的同事们纷纷离开，热闹的欢迎大厅很快恢复了往常的安静。柳川跟着邱大来到会议室，一众与二期相关的同事落座，准备听取公司下一步的整改工作安排。

柳川的突然出现让秋实公司的同事们交头接耳，参与一期项目的同事拍手欢迎。可有支持就有反对，有人质疑他的动机，这个时候分明来摘果子。更有甚者，背地里偷偷挖苦柳川，聚能公司出了这么大事故，两人为此丧命、公司破产清算，也就邱总不计前嫌，收留他，还重用他。

会议室里，柳川向在座的同事们了解情况，各种资料、图纸很齐全，供应商的质保手册、技术方案也一一查阅，不懂行的人看起来这里面内容全面、设计严谨，而柳川……他不动声色微笑着鼓励技术人员继续介绍。

一天的会议终于来到下午五点，马拉松式的会议让大多数人都人困马乏，屁股一天都没离开座位，还要打着十二分精神回答柳川的问题，不知道哪句话就会让他不停追问下去，什么厂家设计指标、结构工程、电芯温压、电池标定等等，问题详细、思维缜密。应该说，自从一期后，秋实公司就没有人在技术上死抠细节，吹毛求疵了。

邱大也破天荒跟了一天会，他从来没这么认真又敷衍、耐心又不屑地参与一个纯技术的讨论会。邱总在会场，那就是态度，第一，二期项目所有问题都需要暴露出来；第二，所有人都必须配合柳川的工作，打消风言风语。安文知道，自己就是装装样子，老大的真正目的可是密令自己盯着柳川。不过，在场的参会人都不敢大意，有问必答，柳川拿到了他想要的一手资料。

终于散会了！人员稀稀拉拉离开了会议室，会议桌上散落着茶杯、咖啡杯，柳川留在会议室，他正在全神贯注挑选一些做了标注的会议资料。他并没有发现，会议室里还有一人，邱大没离开，想单独跟他聊聊。

柳川一抬眼，看见站在对面的邱大，微笑着问：“邱总，还有什么指示？”柳川笑了，在邱大的记忆中，柳川从来都不苟言笑，永远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专业范儿拿捏的刚刚好。可，从上次不请自来到今天，邱大已经看见柳川不止一次露出笑容，这太反常了！难道网上说的，大脑在受过刺激后，性格会大变，这……这是真的？邱大听见柳川的问话，立刻恢复一脸专业笑容，说道：“别邱总邱总的……叫老邱，咱们一起吃个饭，有些问题咱们边吃边聊。”说罢，便亲热地搂着柳川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柳川已经不习惯勾肩搭背的热情，他拉开邱大的手，说道：“先等等，明天我计划去现场，待我把情况了解清楚了，然后咱们再找时间。”柳川说的没错，现在只看书面资料发现的问题都不严谨，需要到现场考察完才能下结论。

一听柳川这么说，邱大也觉得在理。他尴尬地放开手，说道：“也罢，那就等你这两天现场看完，咱们再聊！再聊！”邱大这两个“再聊”说得斩钉截铁，生怕柳川不再见他。

柳川点了点头，先行离开了会议室。柳川前脚走，安文后脚溜进了会议室。见到邱大瞅着柳川远离的目光，问道：“老大，有什么异常情况吗？”邱大缓缓叹了口气，猜测道：“柳川确实变了。”听闻此言，安文一脸嫌弃，说道：“变了？！他不一直都这么小题大做，死心眼嘛！？”

邱大瞥了安文一眼，生硬地说：“死心眼有什么不好，公司上下都被你带的一个比一个心粗，二期给我整这么多麻烦，你还有理数落别人了？！”安文又被莫名其妙发落了一通，怎么每每遇上柳川就会倒霉，他嘟囔了两句：“这么多年都随你的风格……”邱大没听清安文嘴里支吾着什么，又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没……我这就去落实柳博士的工作。”说着，安文知趣地连忙溜了。

还是早上那个小伙子，柳川回家了。今天是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事故后第一次上班、甚至是第一次进城。看着窗外旖旎的风景，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用手轻拍司机的座椅后背，说道：“麻烦你在前面路口转个弯。”

按照柳川的指示，车绕到一条僻静的水系河边，沿着水系的道路往前。忽然空中飘来清脆的童声，萦绕耳旁：“莉姐姐……莉姐姐，树洞里有考拉呀……抬头看小宝，星星在唱歌呀……”柳川有些恍惚，他用力摇了摇头，耳旁的话语渐渐消失，原来是幻觉。他抬起头，马路旁边的天使苗圃儿童之家越来越近，这门脸仍如原来那般素雅，没有一点变化。

柳川轻轻直起上身，出神地望着车窗外，脱口而出：“能停一下吗？”“好的。”司机把车靠在路边，待柳川下车，可柳博士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柳博士，关心地询问道：“您……不下车吗？”柳川望着远处，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并没有理会他。司机顺着柳川的目光望去，一位穿着白衣的女医生正蹲着跟小朋友打招呼，这……并非幼儿园。司机没再追问，他不敢打扰，柳博士的眼神，他读出了深藏在心底的温柔。

岁月给予欣赏它的人以温柔，柳川收回留恋的眼神，轻声说：“走吧。”车缓缓开走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车越来越远，司机从后视镜里不经意一瞥，那位白衣女医生起立朝路上望了两眼，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又像在寻找什么。柳博士与她……应该是故人。

人往往总是执着于默默付出，试图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殊不知在遍体鳞伤时，背后总有一个人在默默守候，放下执念，你会发现往后退一步便是坦途。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伊人宛在水一方。柳川的内心，伊人还在，而他已山万重、水万重。

柳川来到秋实公司的事，很快被唐倩得知，前有张亮、后有安文，唐倩不得不再次正视柳川的存在。如果说她到医院送一束鲜花是对过往的怀念与试探，那这一次两人或许会同台竞技了，都是为了利益，给条活路才是最明智的。

唐倩心中的柳川仍是那个有理想、树大志的人，她始终认为柳川的这次复出不只是为了秋实的二期项目，她有些心神不宁，揉了揉太阳穴，镜子里的眼角隐约生出一条浅浅的鱼尾纹。唐倩浅浅叹了口气，暗暗忖思柳川不要破坏她这么多年来，处心积虑、挖空心思的缜密计划。阳关道、独木桥，各自走好。

随即，她给安文拨通了电话，若无其事地安排好一切。安文点头哈腰，邱大的指示有时还挑三拣四，唐代表的安排必须照单全收，安文把与邱大讨论的方案又一字不落地对唐倩说了一遍，但唐倩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安总，我想听的不是这些，你和邱总的安排严谨周到，我没什么建议，我想提醒你一点，你们请的那个专家柳川，他并不好唬弄的，一旦让他深挖问题，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唐倩柔柔的语气中透着一股阴鸷，仿佛话里点着什么。

“吃不了兜着走？不可能，唐代表！项目上那点事用不着他柳川说，有什么问题我最清楚，这次请他来，不就是找个……”安文得意就容易忘形，差点把大实话秃噜了出来。

“但愿吧！”唐倩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便挂了电话。一群草包，唐倩想找的就是草包，准确说是听话的草包。唐倩定了定神，缓缓煮了杯咖啡，pad里隐约开着一张照片。

第二天的清晨，柳川准时出现在秋实项目二期，今天的天气真像秋实一期并网那天的阳光普照，虽一个是秋季，另一个却是夏季。

安文也到了，邱老板的嘱咐，他这点时间观念还是有的。安文领着柳川逐一参观，时不时介绍两句，安文背着手，这比画一下那比画一下，柳川是专家，用不着自己多说。现场，柳川一言不发，手里拿着粉笔，对每个不合理的地方都做上标记，一旁的安文带着人逐一记录，安文这表面上必须装着高度重视，内心的不屑也只能掩盖。一趟巡检下来，整个电站都被标记的花花绿绿，在场员工们都对这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技术顾问指指点点，难不成整个电站都要推翻重建？

柳川并不理睬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尽管之前，从张亮的照片里已有心理准备，但二期电站项目的隐患还是让柳川感到触目惊心，与传统储能电站交流配网不同，系统采用直流配网，电池与光伏发电、充电桩用直流连接，一旦直流母线出现任何故障将毫无保障的波及到电池，瞬间短路大电流将加剧电池内部升温，导致电池热失控引发火灾。柳川随手翻开一侧电池的挡板，里面的布线凌乱不堪，铜铝搭接问题突出，螺丝布局不符合标准，极易引发电气火灾。

而消防设计更是千疮百孔，缺乏监控预警灭火装置、没有气体探测装置、没有视频监控、没有隔离缓冲……再看外围，消防用水距离太远，现场仅有几台灭火器完全是为了唬弄消防检查。这些隐患比聚能公司的问题严重的不止一个数量级。柳川眉头越皱越紧，短期内靠修修补补不现实，秋实二期需要停运，电站必须全面自查自纠。

不仅如此，他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很可能导致二期项目毁于一旦，他决定亲自跟邱大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