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程坐在皮沙发圈椅中,右手拿起一支注射器,慢慢往自己的左手里扎。章程觉着自己已经无可药救了。他知道他的心智、肉体乃至灵魂都已被这白色的恶魔攫取得一干二净,而真正意义上的章程,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一个整日为这白色恶魔奔忙的一个怪物而已。有了这白色的粉末倒还像一个人,一旦没有这个东西的话,那么,自己的末日就即将到来,这当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章程当然又试着戒了几次毒。每次,他都给王鸣凤撒谎,一回是说到遂宁的老家去,一回是去旅游,还有一回说是到成都去看医生,去治他在性上越来越冷淡的毛病。每次,王鸣凤对章程心怀叵测的企图都浑然不觉,热心的为他准备换洗衣服,给他必要的旅费。每次章程走出王鸣凤视线之外,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每次去的地方也并不远,有两次是在嘉陵江边他买的那一套两居室的陋房,一次干脆就是去那设在歌乐山上的戒毒所。每次去嘉陵江边的那房子时,他都带去许多方便食品,矿泉水,更主要的是他还带去许多的书籍。有《红楼梦》,有《金庸武俠全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唐诗三百首》,以及近期市面上卖的比较俏的一些文学期刊。按照章程的想法,自己把精神的物质的东西都准备得充充裕裕的,然后把门锁上,自己一个人安安心心从从容容的戒毒,绝对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每一次的过程都显得有些虎头蛇尾。
第一次是在一个晚上到的嘉陵江边的那房子的。锁上门,简单的吃过一袋方便面以后,便坐在桌边,把那一本厚厚的《射雕英雄传》打开,刚看了一个头,那种虚弱感就像潮水一般兜头盖脑的涌了上来。这时,他的眼前飞舞着无数金色的小虫子,而在他的每一道骨缝里,也有无数的小虫子,在啃嚙撕咬着他,使他虚汗如雨,周身痒得难受。他觉着他自己的头大如斗,而脑子里的虫子在不停的拱呀拱的,使他头痛欲裂。他对自己说,这是最艰难的一道坎,只要爬过了这道坎,前面就是辉煌和光明在等待自己。他站起来,却虚弱得险些跌倒,他踉跄着,走了几步,靠着墙壁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这时,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诱惑长了翅膀在他面前飞舞,他的决心被这诱惑力击得粉碎!他轰然如山倾般倒在尘埃之中,蛆虫一般在地面蠕动着。这时,他涕泪皆下,糊得一头一脸像个花猫儿。在他的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顽强的像魔怪一样的叫着,给我药药,给我药药!他明白自己在那强大的白色妖魔面前是一只小得可怜的虫子,他的经过好多日子深思熟虑的计划,经过好多痛苦之后的抉择,在那白色妖魔面前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他一边唾弃着自己无非是一条公狗,蛆虫而已,一边爬着来到卧室,颤颤抖抖着把压在床下的注射器和药包抓住,像濒临洪水绝境的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
第二次戒毒也在嘉陵江边这套房中进行。由于与王鸣凤不和,加上她总把他像狗一般使唤,使章程那高昂的头和高傲的不可一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章程下了无数次决心要离开她,可都因为这白粉而打破计划。章程觉得,这白色粉末实际是王鸣凤这女魔头的帮凶,在助纣为虐。但是章程不死心,章程想,凭自己的高贵血统以及超常毅力,绝不会被这白色的粉末打败。不,他不服气,他坚决要抗争到底——只不过,这一次的结局与上一次差不多。
章程的第三次戒毒是在风景秀丽的歌乐山上。这次,章程作了好些时间的准备。章程对自己头两次的失败做了总结,认为头两次的失败,主要是没有专业人士指导,加上怕出拐,自己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带了用于不测时急需的药,致使计划流产。这次,他只身一人前往戒毒所,连随身行李也没带。他想,不成功就成仁,自己要是这次再不能如愿以偿戒掉使人失去尊严的毒品,那么,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呢?
应该说,章程这次戒毒是相当成功的。从戒毒所出来时,他望着戒毒所那两扇黑色的沉甸甸的大门,心里真有恍若隔世,今是昨非的感觉。他转过头,看着那条通往市区的水泥大道,以及道路两旁绿油油的庄稼地,心里想,这下子我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别人万难办到的事情,我章程却办到了。他真的为自己感到高兴和自豪。戒了毒的章程,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他首先要教训教训王鸣凤那母狗。他想,狗日的婆娘,还码头王呢,我看你母狗不如!此刻,望着浮现在他眼前的王鸣凤那张带着夸张笑容的俊俏脸子,章程捏紧的拳头挥了挥。他对着那张脸子说,现在来嘛,不把你那张脸子花作灿烂的烂蕃茄老子不姓章!
怀抱着远大的抱负,老章区长的公子章程回到了C城。章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想办法把阿波罗夜总会搞掉。章程从城里出发,坐中巴车来到了嘉陵江畔。在这阳光明媚的下午,老章区长的公子章程上身穿着一件条纹红黑相间的体恤衫,下身穿一条灰色的熨得笔挺的西裤,像一位毛毛燥燥的社会青年。远远的望见了阿波罗夜总会,他停了下来,他望着炮楼样船顶那两位驾驭着飞行器在太空中自由翱翔的太空人塑像,以及塑像中央鎏金的阿波罗三个大字,心里百感交集。他朝路旁那株苍虬的老黄桷树走去,倚着树干,坐了下去。
坐在这株树冠如巨伞般的老黄桷树下,老章区长的公子章程在想自己该怎么操作的问题。他当然不会像半年前那个阴冷的吃醉了酒的晚上那样鲁莽了。现在的章公子,在事情的谋篇布局上已经成熟,他要好好的重温多日的深思熟虑的计划,把破绽补充完整,做到无隙可击。
这时,突然一个人把他的肩头拍了一下。起眼一看,原来是阿波罗夜总会总经理王三元。王三元一张脸笑得稀烂,对章程说:“章大哥你到了夜总会也不进去,倒在这大树子下面乘起凉来了。”章程没有理他,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实话,章程对像王三元这种有奶便是娘的狗腿子是不屑一顾的。想起半年以前那个夜晚,王三元对吃醉酒的自己像对待一只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一样,章程心里就有气。章程望着王三元那一张笑得烂稀饭一般的脸子时心里便有一种冲动,想在那一张脸子上揍几拳,把它揍得红红绿绿开花开朵那才好呢。
真正的想啊。
王三元说:“王总在那边看着你,叫我喊你马上过去呢。”章程扭头一看,果然王鸣凤在阿波罗夜总会的穹门下站着,手搭凉蓬在往这边望呢。
这天王鸣凤穿了一身黑色滚边的旗袍,颈项上系一串五彩斑斓的珍珠项链,显得十分的妩媚和高贵。她看着王三元同章程一起走了过来,淡淡的对章程说:“你这些天倒耍得舒服,回来的路也好像找不着了一样。”说了,也不待章程回答,就走上前来,一把挽着他。她亲昵的对他说:“你看嘛,这些天你不在,大厅的事情真多,把我和三元忙得不可开交。”
章程把胳膊从她的手中挣出来。章程说:“我去看看,过问一下。”
王鸣凤微微笑了。王鸣凤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事情得慢慢的来,可不能把你累坏了,好不好?”
章程爱怜的摩挲了一下她的光滑的脸子,就到大厅去了。一离开王鸣凤,章程心里的紧张就松弛下来。章程边走边用手揩头上的冷汗,心想,幸亏这烂婆娘没有问自己这些天的行程,不然还真不好回答呢。
晚上吃过夜饭后,王鸣凤叫王三元照看大厅,她要章程轻松一下。王鸣凤拽着章程,拐了几个弯,经过了几道层层防守壁垒森严的厚重的门,来到一间约莫五十平米的昏暗的房间。这是阿波罗夜总会的腹心地带。这里,这样的房间紧连有三间,每间房都摆放着几架大床,床上被褥等卧具齐备。
当王鸣凤和章程到了其中一间房间时,正有几个男女坐在床边,捋着袖子,在用注射器给自己注射着。他们有的脸上铺着暗灰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使人一看就心里发怵;有的却红光满面,精气神儿十足。在床前的那一块空地上,还有几对男女紧紧地搂抱着,随着汹涌澎湃的的士高音乐在疯狂的跳着,闹着,喧泄着自己过度的精力。
王鸣凤对章程说:“这些日子你在那歌乐山上呆那么久,真的有用么?”
章程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回答。章程这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王鸣凤的严格监视之下,自己的所有事情王鸣凤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可悲的呢?
王鸣凤却没有看章程的表情,也许她已不屑于再看章程这个霉伤心男人,就如同注定他不能搬起石头打天一样。章程对这里当然熟识。章程曾无数次带领客人到这里来消费。不过,他平时吸取那白色粉末的地方,都是在自己以及王鸣凤的家,从来没有在这里吸过一次。当然,王鸣凤也没同他一起来过这里。王鸣凤曾说,作为夜总会老板,该注重的,只有自己的生意,其它的什么都不应该想,包括自己的一切嗜好。
王鸣凤说:“我好困呀。”说过之后不到一分钟,就响起了她轻轻的扑鼾声。章程斜倚她旁边的床上。对面床坐着一个打扮入时穿着光鲜的妙龄女子,她的那一张白咔咔的脸子如纸一般,而那娇羞的神色更加使人看了爱怜。她冲章程一笑,吐了吐舌头,拿起注射器,很缓慢的往肌肉里注射着。章程看着看着,心里就痒痒起来。他感觉那噬人的虫子又被唤醒,它们摇头晃脑着,在一小点一小点的啃噬着他,使他忍不住小声呻唤起来,而浑身上下早已被虚汗打湿。
王鸣凤像是晓得了一样,醒了过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含情脉脉的望着他。王鸣凤说:“你不是在戒毒么,有这耐心和克制力?”
她的笑容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这一瞬间,章程知道了王鸣凤带自己到这里来的真正用心。这个女人深深知道心瘾难戒的道理,她带他来,就是要出一出他的洋相,叫他又向她乞求屈服,摇头摆尾,再重新做一条俯首贴耳的走狗。章程不禁笑了笑。章程想,我这次不会上你那个当了,明说罢,姓章的崽儿是有血性的,他决定的事情肯定要办成。可是,章程的心瘾被唤醒后,就如一个狠毒的恶魔,使他对那白色的粉末馋涎欲滴。他眼睛像伸出了一千只爪子,要把那妙龄女子的注射器攫来。他满面羞愧虚弱的对王鸣凤说:“我,我没有这个克制力和耐心,真的。”
王鸣凤同古春闹架这天,章程正在藕榭厅里偷着给自己注射药。王鸣凤进来后,冷冷的对他说:“章公子,这注射药的时间你得把握好,行不行?”又说,“你快来给我拿捏一下,老娘好累呀。”章程立马把针头扔掉,跪在大班台上给王鸣凤拿捏起来。章程费心八力的拿捏,望着王鸣凤那峰峦般起伏的身子,牙齿咬得咯呀咯的响。章程想:“如果我有一把刀子,我会不会宰了她呢?”章程摇了摇头,他晓得自己绝对没有胆量把王鸣凤杀了的。哎,我完都完了,章程悲哀的对自己道。
古春就是这时进来的。古春见章程爬在王鸣凤旁边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就尖声尖气的笑了起来。古春说:“王老板硬是会享福,上班时间叫大堂来给你老人家搞按摩,很有一种浪漫的爱情调子嘛。”
章程对此并不回答。他最见不惯这位古女士一天马脸嘟嘴的模样,像别人借了她的谷子还了她的糠一样。
王鸣凤仍自睡在大班台上。王鸣凤说:“古春,你又来要钱吗,给你说,我俩的账没算清楚,你是拿不走一分钱的,你信不信?”
古春说:“王鸣凤,你也不要太张狂了,你以为任何事都是你一个人说了作数?”
王鸣凤说:“古春,我也给你说,你的钱,我不会要你一分的。但是,得按合同办事,懂不懂?“
古春说:“王鸣凤,我以为你曾经在码头干过,豪爽梗直,也懂理讲法,原来,你是这样一个无赖!”
王鸣凤说:“怎么,我还怕了你不成?告诉你,我不管哪条道都不会怕你。”
古春说:“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