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脸是被什么伤了?你上山给谁采药?”
道人看起来有六十来岁吧,中等个儿,身材敦实有力。满是风霜的脸庞虽无笑容,但说话很亲切。罗素灵自小就没了妈,在这个初次见面的道人面前感受到了母亲般的爱意,便讲了自己的遭遇和父亲的病情。道人说:“你采的这些七叶一枝花年成不够,太嫩,根本没有药力,你把好药糟蹋了。”
罗素灵惊呆了,道人说的七叶一枝花就是重楼,自己采药几年了,总想治好老父亲的肝病,却没想到采的是没长够年份的嫩药。
道人从褡裢里取出一枝自己挖的重楼,递给罗素灵。虽然天色已暗看不清楚,但罗素灵一接到手里就感觉到和自己所采的重楼不同。
根茎顶端纹路较稀疏,末端较密,纵向皱纹很明显,两边缢缩成结节状,凹陷内可见有圆点状残基,下部稀疏的根须很完整,拿到手里分量、气味都不同。道人说:“野生重楼生长不易,要五六年以上才有药力,采时要辨别清楚。”
罗素灵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谢过道人就要下山。道人指指门外:“天已黑定,你下山还有几个小时的路程,能行吗?就在这儿住下吧,明早再走。”
罗素灵听话地放下背篓,抢着洗了锅碗,收拾了屋子。这个晚上她和道人说了很多话。道人是山东人,法号静修,每年秋冬时节外出云游,秋季来南山就住在这座古墓庙里,一边修行一边采药。
在这儿落脚两个多月,把采撷的草药制成药丸,再南下去紫柏山、光雾山,开春后回到山东。静修师父也是苦出身,皮肤、面容都很粗糙,但看起来心安神定,很强大的样子。罗素灵很羡慕静修师父这种云游四方无牵无挂的人生。
静修说:“你一心只想着你父亲的病了,你采的七叶一枝花就是清热解毒,治疗毒虫咬伤、疔疮肿痛的良药,有机会用重楼丸调治一下脸上的疮疤。”
罗素灵说:“这疤已经好长时间了,想医治怕是没指望了。”
后半夜,道人让罗素灵睡在铺了苞谷秆的床上,自己在窗下打坐至天明。
罗素灵晨起后发现静修师父不在庙里,出门寻觅,只见晨曦中的墓碑很高,墓碑前方泥土下陷形成一个坑洞,黑森森的。向庙后看,看到静修师父在庙后的一片苞谷地里除草。罗素灵走上前要帮忙,静修说:“不用了,已经快要做完了,你下山吧。”
罗素灵看到庙后方连到山根的几小块坡地都开垦出来了,种了庄稼,地块都不大,合起来也不到两分地,但庄稼长势蛮好。道人平时又不在这里,怎么能种上庄稼呢?
静修师父说:“这是当地一位居士种的,她知道我每年秋季要来这里住,想让我吃点新鲜粮食,就把这几块荒地开垦出来,种了好几年啦。”
罗素灵向静修师父告辞,转身要离开时,忽然心念一动,似乎听到了一种心灵的召唤。她扑通一声跪在静修面前:“师父,我想跟你出家,收下我吧!”
一切似乎早在意料之中,静修倚锄打量着罗素灵。
罗素灵说:“师父您云游的时候我住在这里,替您看好庙、种好地,我想跟您学采药制药,医治脸上的伤疤。”
静修师父不置可否,转身继续干活,只说:“回去吧,先回家吧。我在你的背篓里放了一个荷包,里面有十几颗药丸,这个药丸就是用南山上的重楼等本草炮制的,让你父亲吃一阵试试。我这个药也是为两个患肝癌的居士炮制的,你父亲吃着若有效果,回头我教你制药的法子。”说罢,静修师父便继续埋头除草,罗素灵谢过师父便下山了。
隔了一天,罗素灵再次来到古墓庙,背了点粮食,还有被褥和一个陶盆、两个碗,她想让静修师父在这儿住的时候生活上方便一些。给父亲留了药丸吃,她可以安心在这儿住几天,跟师父学修道学制药。静修没有答应收徒,但也没有撵罗素灵走,只说让罗素灵自己试试看有没有这个缘分。罗素灵连连点头,说平时我住在这儿替师父守着这座古墓庙,师父来南山的秋季,我跟着师父学修道。
在这儿有很多事情做,种地种菜、采药制药。罗素灵想,自己要是能学会像师父那样念经打坐修功,像师父那样强大,就再也不怕别人笑话,不怕别人看不起了,那该多好啊!
静修师父在南山待了一个多月,霜降这天往南山以南走了。
这些日子罗素灵多数时间都在古墓庙,跟着师父学会了打坐,学会了念经书。次年开春后,罗素灵就来古墓庙常住了,每周回家一两天,给父亲做点干粮、备点儿药。儿子已经到城里上大学,不需要她送馍馍啦。父亲吃了静修师父炮制的药丸,病情有所好转,挣扎着病身子,还能做点轻农活,罗素灵回家这两天也就是安顿一下柴米油盐。儿子上的大学说是什么三本,但听说一出校门就能去一些大单位当保安,那么儿子这里也没有多少心要操啦。庙后几小块地都被罗素灵细细地翻土耕耘,种上苞谷和蔬菜,夜间按师父教的法子打坐,读师父留下的经书和册页,感受到了生命的尊严和快乐。
秋时收玉米的时候,静修又走进了古墓庙。罗素灵远远就看见了那个敦实有力的身影,飞快地跑到师父面前行大礼。师父扶起素灵,看了看庙里庙外的变化,什么也没问没说,拿出给罗素灵带的一套青色大褂和圆口布鞋,还有几本经书。抱着这几样东西,罗素灵哭了,她知道,自己将要正式拜师,正式成为道教的一员。这个晚上,罗素灵穿上道服,在师父的引领下完成了皈依仪式。
网上流传古墓鬼影的时候,罗素灵已经在古墓庙住了一年多了……
省报以一个整版刊登了高亦健写罗素灵的长篇报道,罗素灵所遭受的苦难和记者走近罗素灵的过程,引起了广大市民的热切关注,大家高度关注罗素灵那张“阴阳脸”的来历,以及为了供养儿子读书和给父亲治病上山采药、垦荒,最后出家的经历,很多人为之泪目。一时间,读者在互联网上、微信朋友圈里争相热议,罗素灵超乎常人的毅力感人至深,长篇报道刊发当日,报社便连夜加印报纸,连续几天不断加印,形成轰动效应,热线电话响个不停。真相大白于天下,罗素灵从传说中的女鬼,变身为一个励志的偶像,激发了广大读者和市民的同情心、爱心,很多人自发地去探望罗素灵,送去粮食、衣物,一度冷清的红毛七沟又变成了旅游热点。然而,后来却再也见不到罗素灵了。
社长和总编也因此风光了一阵子,省市新闻业界把这次采访报道作为一个成功的典型案例,社长在集团会议上介绍经验——报社是如何对一个涉及封建迷信的负面新闻进行深入调查,还原真相,挖掘生命的源泉,发出爱的呼唤,激发了全社会奉献爱心的正能量的。这是新闻的成功,彰显了新闻的巨大力量。高亦健还受邀外出演讲了几场,但高亦健真不知道,这次采访报道罗素灵,把她的真实生活曝光给社会,对其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后来听说妇联组织还与市宗教协会一同寻找、看望过罗素灵,妇联还收到一些市民的募捐,有的留言请求帮助罗素灵建一个比古墓庙好些的修身之处,有的让罗素灵回归社会,还有的留言呼吁大家募捐,帮助治好罗素灵的“阴阳脸”。但是,后来高亦健两次去古墓庙看望罗素灵,都扑了空,她不再住庙了吗?可她是个道人,会在哪里修行呢?
高亦健用了几天时间,连续上山收拾窑洞,里外都要做一些修补,接下来辞呈一交就不再上班,开春后可以安心住山了。周五下午,司马宁早早打来电话:“高作家呀,你很快就要成为南山的隐修者了,以后只能我们去山上找你了,抓紧和大家多聚几次吧!明天一起进山怎么样?你带大家去红毛七沟,看看你采访过的那个道姑,然后去看看神医张三公好不好?带大家去一回吧!”
司马宁提出去红毛七沟已经好几次了,高亦健总觉得人家一个修行者不便去打扰,而且自己开车路过古墓坪曾去看过,破庙还是那个样子,却不见罗素灵的影子。想想也是,等住山后,与几个老友相聚的日子就少了,是该抓紧机会一同多进山,多在学校赏石论石,便对司马宁说:“好,明天先去红毛七沟,再去看看张三公。”
在去红毛七沟的路上,还是司马宁开车,高亦健坐副驾领路,方、吴二人坐后座。方逸群说起了高亦健很快就要山居的话题,觉得老朋友们要散伙了,情绪很低落,吴唯也伤感兮兮的。高亦健说:“给你们说过了嘛,我又不是出家当和尚不回来了,我那根本就不叫住山,只不过在山上有个落脚地儿,有时住上几个晚上而已。”
司马宁有意岔开话题:“之前高作家采访古墓坪道姑的文章可是轰动一时啊!那时红毛七沟女鬼的故事都传疯了,吓得游客都不敢进山了。高作家孤身进古墓坪探明真相,原来是一个道姑在此修道。”
方逸群立刻接过话头:“高作家还有这奇遇呢,咋没给咱讲过呢?今天咱去古墓庙能见到这个道姑吗?”
高亦健道:“她是个修行者,行踪不定,能不能在古墓庙遇上就看咱们的缘分了。”
吴唯道:“跟着司马校长和高作家真是长见识啊!神秘的张三公,大愿庵里的杨小蝉,现在又有一个在古墓庙里修行的道姑,山里的世界真是太神奇了!”
司马宁咧着蛤蟆嘴,笑眯眯地对高亦健说:“那咱们就先去红毛七沟。拐了啊,拐啦,拐啦!”
远处蓝天白云,近处郁郁葱葱。山道上的杨树黄叶已飘落,槭树、红枫刚开始把红色渲染,有浅珍珠红、土红、猩红、杏红等。
三角枫、元宝枫、柿树、漆树、橡树,最招眼的是银杏,鲜亮纯正的金黄色把山沟照亮了一片又一片。还有乌楸、无患子、青冈木,用黄叶不断地扩占地盘,似乎与红色争夺着空间,但有的树叶黄着黄着就变红了。山谷和沟壑连绵蔓延,枝藤萝蔓,林木茂密,溪水涓涓。临近冬季,峪谷里的景色还是这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