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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书(第1页)

維刚进孟秋,乡里有人捎话来,说瘸爷要办酒了,叫我们同院的后生晚辈,无论多忙都回村一趟,一来帮忙搭把手,二来当面祝福瘸爷,给他好好凑个热闹。那一夜,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宁静的月色,很难安然睡去,眼前总是浮现一些旧的事、旧的人。仿佛他们在画里,在烟尘中,但后来,我看清了瘸爷的样子,他挑着担子,用他浓重的川北口音,憨实地吆喝着,一瘸一拐闯进我的视线。

瘸爷生来腿就有些异样,虽只比我大六七岁,在族中的辈分却高,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大多得叫他爷,由于腿瘸,自然就叫成了瘸爷。瘸爷———爷———,午间、饭后,我们一群小伙伴常聚在院坝里,拖拽着怪诞的声线叫他,那长长的尾音刀子般划过寂寞的村庄,直抵院坝外那座住着瘸爷的破败泥墙屋。不多一会儿,瘸爷总会一瘸一拐,背后拖着他母亲三祖祖的责骂声,乐呵呵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捉迷藏、跳格子、扇烟牌,他都在行,甚至比腿好的我们还在行。调皮的伙伴总爱拿他的瘸腿取乐,变着法子捉弄他,但他很少气恼,总是那副没心没肺乐呵呵的样子。

因为腿瘸,瘸爷一天也没去成学堂,十来岁便跟着老祖祖扛锄头扶犁,过上了背太阳过山的日子。我曾暗自羡慕过不用上学的瘸爷,想到数学老师那张总是阴得能拧得出水的脸,我常常无比向往可以在阳光下自由奔走的瘸爷。但人心真是难以捉摸的东西,瘸爷却似乎很想上学。很多次,我趴在院后的板凳上做作业,他都跑来坐到我面前,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笑嘻嘻地看着我和我摊在面前的书本,仿佛我与那些书本是迷人的糖果。有一次,我从题海里抬起幽怨的眼,问他怎么不去求三祖祖让他上学,我们班有个比他的腿还瘸呢!他像被我当头打了一棒般,愣怔了一下,嘴巴张了张,终是没说出什么,然后悻悻地走了。

我刚上初中那年,已长成大小伙的瘸爷竟挑上担子,无师自通成了走村串户的补鞋匠。瘸爷虽腿瘸,脑子却好使,三五年下来,他竟练就一手好手艺,剪、割、粘、磨、缝,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一双残破不堪的鞋,经他手呼噜一捣腾,不睁大眼仔细瞧,还真看不出鞋曾修补过。瘸爷的生意一天好过一天,农忙或刮风下雨,不挑着担子出去转,照样有人老远拎着鞋,寻来他家修补。张二姑娘就是其中之一。那些日子,祖母的心跟明镜似的,一有闲工夫,她就和院里几个姑婶挤在一起,拿眼斜瞟直奔瘸爷家的张二姑娘,话里有话地絮叨半天。

不过我倒是不讨厌这个嗓门粗大的邻村姐姐,每当她拎着鞋,叫着瘸爷的名字,一次次经过我的睡房时,我脑中就一遍一遍地涌现出奇奇怪怪的念头。这个可爱的姐姐怎么有那么多的鞋要修补?她是不是把修好了的鞋拿回去,又偷偷拿个锥子戳坏,让老鼠来做替罪羊?抑或她和瘸爷早就心领神会,每一双鞋压根儿没让瘸爷补牢,线减了半,收头的地方故意忘了打牢结。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想笑,不过张二姑娘真在瘸爷屋里咯咯地笑了,那笑声从瘸爷泥墙屋逼仄的窗口飘出来,在院里脆生生地回荡,久久不散。这时,院里挤在一起的女人们总受了刺激一般,一齐伸长了脖子,屏息侧耳,然而,除了笑声,什么也听不清,我听到祖母酸溜溜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段岁月,瘸爷眼里总是放着光芒,他挑着担,步履虽仍是一瘸一拐地扭动,却轻盈、节律而欢畅,仿佛他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跳着一种欢愉的舞蹈。而他那一句句响彻在村庄上空,平实而憨厚的吆喝———补鞋咯———补鞋嘞———听起来竟然婉转悠扬,仿佛那一字一词都被谱了曲儿,被他活生生唱成了歌儿。

现在想来,那时的瘸爷,定然是被爱情之火熊熊灼烧着,当自己心爱的姑娘出现时,年轻的瘸爷压根儿忘了他的残疾,忘了那残疾始终像伤疤一样,和他如影随形。他飞蛾扑火一般奋不顾身,张开双臂,想抓住那汹涌而来、被世人稀罕地叫作“爱”的东西。然而,没过多久,瘸爷就败下阵来,败得溃不成军。那些时日,瘸爷像冬眠的动物一样,噤了声,成天猫在家里不出门。

即使偶尔出来,也不再吆喝了,只静静地挑着担子走过,有人招呼他,他则放下担子,拿出工具,不发一言,兀自低头修鞋。我后来才知道,在张二姑娘的父母的眼里,在世俗的观念里,再能的瘸爷也是癞蛤蟆,身体健全的张二姑娘就是那只高高飞在天上的白天鹅。上门提亲的瘸爷即使泪流满面,重重地跌跪在张二姑娘的双亲脚下,也没能改变被扫地出门的命运。为躲开瘸爷,张二姑娘的父母煞费苦心,匆匆托人为女儿在外省寻了亲。

张二姑娘被带上去外省的汽车时,瘸爷一瘸一拐发疯一般追出去的身影,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我能够从小伙伴横飞着唾沫的描述中想象当时瘸爷无助的哀号,就如同那个冬天穿过院坝、扫过房梁的那些风的呜咽。那些冷得出奇的夜晚,风一阵紧似一阵,风声里我听到了瘸爷一声声的哭号,真真切切,又若即若离。在那些无眠的夜晚,上弦月、满月,抑或下弦月,月亏月盈,于孤独的瘸爷,都是一样的孤独和等量的相思。

几次推窗,望着月下院坝里靠着墙根郁郁寡欢的瘸爷,我就想,若是瘸爷识得字,在那些孤独的夜晚,他一定会披衣起床,在如豆的油灯下,就着如水的月光,对着一张苍白的纸,写很多很多字,写满缠绵悱恻和离愁别绪。天亮后,一瘸一拐到街上的邮局,寄给千里之外的张二姑娘,一封又一封,就像曾经那么爱着他的张二姑娘,拿着一双双沾染着甜蜜、浸染着爱意的鞋,清晨、黄昏,一趟趟往返在瘸爷和她家草木丛生的小径上。

这些都是我青春期无边的臆想,我甚至天马行空地想到了张二姑娘那个红烛摇、人寂寞的洞房之夜。那个夜晚,她是否从箱底里悄悄翻出那一双双瘸爷修补过的鞋,抚摩、泪落,而后又一双双,连同那些美好的情愫,一一压进箱底。那些年,千里之外的张二姑娘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挣扎,经受了多少时光的消磨和抚慰,才最终妥协释然,尔后默默安顿内心,在远方和另一个他,在另一个屋檐下执起手来,开始属于她的那段柴米油盐烟火人生,我并不知道。但令人宽慰的是,远走他乡的张二姑娘似乎过得并不赖,第二年便生了大胖小子,听说嫁的姑爷也实诚勤劳,除了种庄稼,还到附近粉面加工厂帮忙,小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瘸爷却还是瘸爷,他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闲还是挑着补鞋担子出门。只是从此,他似乎重重锁了心,没有人能够走进去半步。那以后,我再没见他处过对象,遇上有人说要给他说媒牵红线,他就冷脸转身离开,如若避不开,便红脸动怒,斥人无聊,久而久之,村子里也就不再提这档子事,大家仿佛也认定,瘸爷就是要孤零零打光棍儿一辈子了。张二姑娘的姑父生重病的消息传回村子没几日,瘸爷来找了我。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学校广播里循环播放着一首关于告别的流行曲,浓郁的情绪在走廊、操场、教室强烈地弥漫着,我忙着填报志愿,一抬头便看到站在窗外穿着干净白衬衫的瘸爷。他把我叫出去,拉到无人的楼梯口,摊开攥在手里的纸片,小声让我帮他按纸上的地址,寄钱过去。我知道站在纸中央的“张梅”便是张二姑娘,可五千块,于那时的瘸爷绝不是轻巧的数字,一双鞋五角钱,五千块得走多少村,修多少鞋啊。我想劝劝他,却始终开不了口。

那些年,从镇中学到坐落在街尾的邮局隔着一条长长的坡路,陡,且弯道多,但瘸爷的腿却一下子好了一样,身轻如燕,步履飞快,一口气便爬了上去,留我在后面气喘吁吁。那天不逢场,街上人稀,空荡荡的邮局更是显得冷清。就是那张简易的条桌,我很快帮他填好了汇款单,随后,我把它拿到瘸爷面前,展开,从上至下逐项念给他听,邮编、汇款金额、收款人地址、姓名,虽不识字,他却睁大双眼一直追随着我的手指,那切切的目光,让我突然想到了张二姑娘离开的那个冬天,想起了那个冬天呜咽的风,想起了呜咽的风中瘸爷风一样的呜咽。我清清嗓子,手指停在汇款单最右面一小块空白格子上,放低声音告诉瘸爷,这最后一项是写汇款人留言,想说的话写在这上面,收款人都会看到。

那一瞬间,我看到瘸爷怔了一下,那天特地刮干净了胡茬儿的脸,小姑娘般泛起了绯红,他思忖片刻,嗫嚅着,少顷,做了很大决定似的说:帮我写吧,就写“好好过日子,会好起来的”!

在他的注视中,我把他的话一笔一画写在纸上,写完后,再把汇款单递到他手中,指着刚写就的字,一个一个念给他听,他的目光凝视着那几个寂寥的、竖排成一行,还散发着墨香的字。我问他,还有吗?他摇摇头,默不作声,一秒、两秒……我发现他眼眶渐渐红了,突然,他背过身去,一把把汇款单塞到我怀里,快步走出邮局,一瘸一拐地远去了。

那是二十多年前我代瘸爷郑重写下的十个字,那十个字,我把它看作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简短、直白,却又最情深义重的情书,是瘸爷写给张二姑娘的第一封情书,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封情书。那以后,瘸爷便换了个人似的,作别过去,开始了他新的人生,村里又响起了他熟悉的吆喝声。后来,听说瘸爷离开村子在乡上租了门面开了店,再后来在镇上买了新房,三年前瘸爷又回村承包了荒山,搞起了花木种植……而这一次,是瘸爷埋在心底的爱———苏醒了!

收到喜讯的翌日,我坐上了返乡的夜班车,那晚下着细雨,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火车穿梭在无边的黑暗里,恍惚穿梭在时空隧道里。闭上眼,我竟恍惚听到月光挣破云层,轻轻铺在地面的声音,脑海中忽尔满天星斗,一如多年前那方孤独的院坝,和院坝上空那方月光如水的夜。眼里有潮乎乎的东西不合时宜地溢出来,朦胧中我分明看到,在我即将抵达的那个村庄上空,在瘸爷亲手打理的花木园中,那一轮多情的圆月,已悄然挂上树梢、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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