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德昌白天很累,晚上到书房借读书来调整歇息,刚坐下就见凤羽慌慌张张跑来,说前柜的曾瑞安和朱海洋领着一伙茶匠,拿了不少鞭炮朝泗王庙角楼去了。郑德昌问:“天黑了他们去做啥?”她说上头把韩司令的县长撸了,韩司令带着人马正在撤走,两人硬要去送瘟神。凤羽越说越急,生怕他们惹出祸来,希望老爷快去拦住他们。
韩世昌被撤职调离,是省政府的命令。当看完一幅幅图文并茂的举报信后,省政府主席拍案而起,责令安康绥靖公署成立调查组,进行核实。
调查组调查后证明举报的内容完全属实,本来是要严惩的,可他的靠山是张鸿远,派来的调查组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了安抚民怨,张鸿远只得将其撤职调离紫阳。
二人赶到城楼,果然看见他俩各执一根长长的、绑着鞭炮的竹竿,正躲在角楼后面,观看正在上船的大队人马。“嗨,你们瞎折腾啥呀?”郑德昌喝道。曾瑞安说:“老爷,这个龟儿子可把紫阳祸害惨了。你快看,那些箱箱柜柜肯定是他搜刮的钱财,白天出城怕人看见,就等晚上走。”德昌伸头看去,长长的队伍中间,果真有许多担挑子、背箱子、抬柜子的士兵,一个披黑斗篷的长官紧跟在后面。朱海洋不解恨又道:“这样的贪官你说同土匪有啥区别?”郑德昌说:“当官的好与坏,老百姓自有评价。你们这是何必,万一……”曾瑞安说:“老爷放心,不会给您惹事。等船离开了我们再放。”
韩世昌走后的第七天正午,新官就上任了。听说姓王,是个团长,部队以长官的名字驻防,叫王耀宸团。吸取了韩世昌的教训,他们入城的时候很低调,部队的纪律相比韩世昌的严明多了。但团长个人不失威风,一身戎装,脚蹬长靴,腰挎军刀短枪,一脸肃然地躺在滑竿上频频向围观的人们挥手。
紫阳是坡坡城,无百步之平,街巷起伏,骑马不便,军政官爷、财主富商、贵妇小姐都用人抬的滑竿作为代步工具。滑竿一般是两个人抬,一前一后。而王耀宸团长坐的是四人抬的滑竿,两前两后,他仰卧其上,众多持枪的卫兵前呼后拥,既神气,又威风。团长的四人滑竿比两人抬的滑竿气派不说,速度也要快得多。他们一路吆喝,令行人望而却步。
滑竿走过天汉茶庄门口,队伍里有个人让郑德昌感到好生面熟。他行进在滑竿前头,腰上虽没有军刀,但有一支盒子炮,显然还是个军官。想了半天,他猛然想起是荣盛的银海林。
紫阳城的很多人并不认识银海林,而认识他的荣盛的两位老人魏管家和贾学正都没有来看热闹,自然不知道那个在他们心中已经入土为安的少爷竟然起死复生了。除了郑德昌,同样注意到他的还有荣盛的二太太白婉晴。
白婉晴之所以关注他,开始是因为似曾相识的面熟感;认真审视之后,他俊朗的面容以及军人特有的英武吸引了她,挺拔健硕的身姿让她的心咚咚直跳;再后来,就是他冲自己扬起的一抹友善的笑意,那弯弯的嘴角向上挑出,如两枚鱼钩,令人充满幻想。当时她正在祁记裁缝铺试穿一件月白色的旗袍,还没有来得及换下,就来到了门边看热闹,一身亮白的熟妇韵味自然很打眼,一下就吸引了那个军官的视线,白婉晴也自然地接住了,而且四目相对,还礼貌地凝视了一下,似乎就一见如故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河街西边,方才收回目光。
贾学正娶白婉晴,是在一年前。那天城里的刘媒婆领着一位双眼红肿的姑娘来到荣盛茶行,说这姑娘名叫白婉晴,命苦,父母早亡,自小唱得一嗓好“地蹦子”,被洞河汉调二黄班主看上,收进了戏班。由于时局动荡,现在戏班没有了生意,就散伙了,这姑娘也没有亲戚投奔。刘媒婆说,细算起来自己还是姑娘的远房姨娘,闻讯后,就将姑娘接到了县城,寻思为姑娘找个人家。正巧,银九月遁入空门多年,与贾老板有名无实,持家过日子算是指望不上了,贾学正就托人上门求媒婆续弦,图一个老有所依。
贾老板一看这姑娘年方十七,长得眉清目秀,樱桃小口,格外打眼。
他围着姑娘转了几圈,爱怜地说:“我这人心善,看姑娘怪可怜的,留下吧。”其实,刘媒婆心里清楚,贾老板看中的不是姑娘可怜,而是姿色。
姑娘洗了澡换了身衣服,那股子水灵灵的劲就出来了。按道理说,这也是明媒正娶,可以大办的,可毕竟家道中落,而且还有一个记挂在清虚观修为悟道的大太太,只好悄无声息地把姑娘娶进了门。
白婉晴如此幸运地走进了荣盛茶行,吃穿不愁,还成了茶行的半个主人,真是掉进了福窝窝。贾老板虽然好多年没了床笫之欢,可还是觉得自己宝刀不老,才又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准备享乐一番,没想到,洞房花烛夜时,他竟然阳痿了,很是晦气。二姨太倒是很体贴,说:“老爷莫在意,慢慢就会好的。”
随后的夜晚,白婉晴是越来越主动了。面对二太太的大胆与热情,贾老爷顿时陷入了可怜的尴尬之中。经过多次努力,二姨太终于对贾老爷重振雄风失望了。在以后的日月里,二太太十分害怕夜晚,一躺到床上,就会生出无尽的沮丧来。一钻进被窝,就会感到自己成了一粒膨胀的蛹,一粒未化蝶的蛹。每个黑夜,二太太都会听到身体内有一种类似铁锯锯木头的声音,那是蛹在干瘪,在老去的声音。二太太借助黑夜,抛弃了女人的羞耻,使出了一切可使的法子,企图让贾老爷成为真正的男人,可贾老爷依然一蹶不振。有一天,贾学正从外面回来,把一摞纸包放到婉晴手上说:“把这个拿去煎煎,一次一包。”婉晴眉头一皱问:“啥东西?”贾学正笑道:“秘方,一种涩精固肾的药食,每次煎一包,说是从前朝《御药秘方》里弄来的,喝了立竿见影!”
“这不是蚕蛾吗?”白婉晴打开一包,嫌弃地耸起鼻子。像所有贪色纵欲过度的男人一样,贾学正也不得不朝那个专门折磨男人的深渊里栽去,他害怕在那个深渊里扑腾,急切地想抓住所有可以抓住的东西,不断地从外边弄回这药那药来,可惜没有一样有效。他害怕恐慌极了,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哪怕是渊壁上的一棵草他也要抓住试试。
“对、对,就是蚕蛾。”贾学正急忙点头,“这药食的名称就叫‘春蚕壮阳汤’,每包蚕蛾七对,锁阳、肉苁蓉各三钱,一同煎汤。《名医别录》上载:蚕蛾性淫,出茧即媾,补肝益肾,可治阳痿。《本草纲目》上说:蚕蛾益精气,暖水脏,壮阳事,止泄精。我估计会有效果!”可喝了半个月的春蚕壮阳汤,一切照旧,最终还是瞎忙。他失败之后号叫一声,滚到一边趴在那里捶着枕头时,婉晴眼中浮出一丝冰冷的失望。
“看来,我这身子和大清的江山一样,真是完了!”贾学正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坐起身拿过水烟袋,边吸边叹了一句。婉晴没有应声,只把两眼望向黑暗中的屋顶。尽管如此,二太太白天里活得仍光鲜快活。她衣食无忧,唱戏找乐,还可以在穿着打扮上找乐趣。
银海林走过河街时,山城几乎没有人能认出他来。荣盛茶行昔日门庭若市的热闹早已不在,人们也早已淡忘了茶行的少东家。
天空晴好,日头高照。银海林漫步在青石板上,似乎在一步一步地寻找他记忆中的影子。他提早给团长请了假,回到县城,第一时间就是回家。回家重读自己的过往,重新认识生于斯养于斯的荣盛。石狮依然,大门依然,院落依然,就是少了人气,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银海林走进荣盛茶行大门后,迎面碰上了准备出门的魏管家,他叫了一声四叔。魏老四定了定神,看着眼前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半天才醒悟过来问道:“你是少爷?”少爷点点头,让魏管家喉从头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凄厉叫喊:“老爷,老爷呀!少东家还活着,还活着——”后面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是那种激动之余变了调的叫喊。他一边喊,一边拖着瘸腿,驼着背,进了院子正堂。这个背影,让银海林双眼涌满了泪水,为忠贞不贰的管家而感动。
银海林以军人特有的身姿挺立在贾学正眼前时,贾学正还没有缓过神来,端着黄铜水烟袋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水烟袋最终掉落在地上,贾老爷一把抱住银海林就哇的一声号哭,用苍老低沉的声音抚慰着自己:“海林啊,你还活着!苍天啊,你让我儿子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