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我疑惑,又说:“你就放心吧,它识得路。”
他又说:“它识得路———老马识途嘛。”
明铁盖哨卡有两头毛驴。老毛驴是一头母驴。老毛驴确实老了,它身上的毛干燥,脊梁上那一片毛又稀又白,像老年人快要脱光的头发似的。它的眼睛看上去无神,眼光混浊。它跑起来有些呆板,不像小毛驴那样灵活,有精气神。小毛驴是老毛驴的儿子,小毛驴是一头公驴。小毛驴的毛色油光水滑,眼睛黑溜溜的,走路时耳朵不停地动,拉车时腿部的肌腱明显有力。但是,小毛驴没有老毛驴任劳任怨的品格。
明铁盖河进入10月就平静下来。河水不再像夏天那样,一到下午就波涛汹涌,浪花飞溅,啸声如吼。河水变得清澈了,并且一到夜间就开始结冰,这个过程一直要持续到第二年4月。每天中午,雪山的融雪水流下来,在未化的河冰上再淤上一层;夜间,这一层融雪水就上冻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像叠千层饼。三个月后,三米多深的河道便被淤平了,几十公里长的明铁盖河完全被封冻了,河冰三米多厚。我因此真正领会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含义。
到了10月,我们就开始从河里取水。水车是钢管焊成的,车把很长,上面架一只空汽油桶,汽油桶平放在车上,用铁丝绑牢了,上面开一个注水的方孔。我们从河里汲水,把水车注满。拉水车的是老毛驴,车辕架在它的身上,我们在后边推车。进入11月,我们就开始破冰取水。到了12月,需用炸药把冰河炸一个坑。我们用钢钎在冰河中央捣一个洞,用铁丝把一捆炸药吊进去,装上电雷管扯上电线,然后在洞口像堆坟包一样压上一大堆石头。我们在远处摇动手摇发电器,轰的一声巨响,河床被炸塌了一片。我们掏尽冰碴,河床中间就出现了一个大坑。清澈的河水从冰层下汩汩流出来,我们就用绳子吊着铁桶从坑洞中提水。我们在坑岸上把水车装满,赶着老毛驴,从坑洞边往河岸上走。这样,我们得在冰河上走一段路。
冬天的明铁盖零下三四十摄氏度,河中间的水坑一夜间就被冻住了。我们天天用钢钎捣它,过几天再用炸药炸一回。
在冰河上拉水车,铁桶上结了冰,溢出的水在水车上挂出冰溜子;溅出的水花落在老毛驴身上,老毛驴身上也结了冰。
有这么几次,老毛驴在冰河上滑倒了,它的双膝渗出鲜血,半车水泼在它身上,它被立马冻成了一头冰驴,半死不活。即使这样,它也要爬起来,拖着车往前走。
我们在后面推车。我们的棉手套和棉袄上溅上水花,也结了冰。看见老毛驴那样,我们便加一把劲。我们都心疼这头老实的老毛驴。
这项苦役,在冬天,每天都要持续这么两三个小时。连部和每个班宿舍里用大汽油桶改装的水缸要装满,还有炊事班的大水池。这么一车一车地拉水,全指望老毛驴。
小毛驴没有个稳重的样子,它从来不好好干活。到了夏天,明铁盖哨卡几乎看不到它的身影,大家都说,小毛驴嫖风去了。夏季,牧民们游牧上雪山,牧民中有那么一两头母毛驴,小毛驴出去嫖风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老毛驴拖着一板车货在我们后面走。
“它不会把车拉翻吧?”看着那么崎岖的路,我又说。
“不会的,老毛驴能着呢。”王小元说。
我说:“都说老毛驴立过功,有没有这事?”
“嗯,有的。”王小元说。
王小元身材瘦小,刀条脸。他是哨卡的驭手,职业养马人,他说的话不会有错。
“我的腰有一点疼。”他说。
他常常说腰疼,肩疼,胯疼。这和他在严寒天气放马有关系。
“咱们慢点走,”我说,“等一等老毛驴。”
老毛驴勤勤恳恳地在后面走,它绕开那些土坎、旱獭洞。
“它怎么立的功?你说说。”我说。
王小元眯着眼睛,似乎想了想:“它呀,有一次,和我们今天一样,派一个兵给罗布盖孜前卡送给养,那个兵回来时得了雪盲,眼睛看不见了,趴在板车上,是老毛驴把他拖回了连队卡子。”
我朝后面的老毛驴瞅了一眼,我觉得,这不算太突出。
王小元似乎瞅准了我的心思。他清清嗓门,说:“它救过一个老兵的命。”
我勒紧了老辕马的缰绳,压住步子。
王小元也压住小黑马的脚步。
“那个老兵像我们今天一样,给前方哨卡送给养,返回时遇到了雪崩,被埋在了山沟里。老毛驴逃脱了。老毛驴那时候还年轻,又灵活又机敏又机警。”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吧?”
“当然,当然,我也是听来的。老毛驴在雪崩到来前就察觉到了,拉着车狂奔,它躲过了一劫。它飞奔回哨卡,给哨卡人报了信。哨卡人发现战士没有回来,骑马去找,救了那个战士的性命。”
我回头看老毛驴,老毛驴在勤勤恳恳地走。
“谁能证明它立过功?”
“我呀!团部军马所就有它的档案。它立了二等功。每年,它比别的牲口多二十五公斤苞米,那是细料;还给它特发两斤冰糖,那是特供。”
“细料和特供它能吃上吗?”
“哪能,”王小元笑笑,“都和在马槽里大家吃了,我们是平均主义。”
正前方是一片冰原。冰原明晃晃耀人眼目,冰原边缘是冰舌,冰舌上挂着长长的冰瀑。冰瀑往下滴水,我知道,那下面有一道沟渠。我们的前辈从那开了一道沟渠,沟渠绕过明铁盖冰山下的斜坡,把清澈的融雪水引到哨卡,每年6月到9月,当明铁盖河咆哮着黑色的浪涛的时候,我们就吃这融雪水。再往远处看,冰原的尽头,是一排小小尖尖的冰山。那里人迹罕至,偶尔有棕熊和野牦牛出没。
我们在这里下马,让马到河边饮水。我们一边饮马,一边观察右首的一条峡谷。
这就是罗布盖孜沟。沟很窄,罗布盖孜河从沟口流出来,向我们来的方向弯过去,河水清澈得明镜一般,哗哗响,带一点寒意。沟口两边是两座塔楼一样高的山崖,山崖呈焦黄色,最高处一片焦黑,仿佛是经历过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