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仿佛为某种情绪所感染,豁开了天河的口子,攒了一个多月的雨轰隆隆倾泻而下。冰冷的风雨,不时从黑漆漆的天外推霍仲孺一把,雨的冷箭射得他双颊一紧,浑身的汗毛顿时缩起。雨腥气随着哗哗大作的喧嚣声,肆无忌惮地在小小的客船上冲撞。桅杆上,那盏高挂的青铜灯里,一豆火苗在风雨中挣扎着,明明灭灭。
“不好!”那位风风火火的船家大嫂从船舱里钻出来,焦急道,“不好,她要生了!”说完又钻进船舱。
“大哥,”霍仲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问划船的船夫,“我的妻子要生了,怎么办?”
“快摇船,前面就是孟门!黄河有三门,门门都是鬼门关。过了三门才算脱离险境!”船家挽起衣袖飞快地摇起了橹。
黄河水从北向南奔泻而出,冲出了一条大峡谷,两岸壁立百余米。最窄处只有六十余米。加之海拔落差急剧下降,形成了黄河大峡谷最为精彩的三门景观———孟门、石门和龙门。
卫少儿手摸着凸起的腹部低声呻吟。
即将出世的我在卫少儿的肚子里拳打脚踢。
“大妹子,”船家大嫂把凌乱的稻草铺好,忧心忡忡地望着她,轻声对卫少儿说,“上去吧。”
在她的温柔目光的注视下,卫少儿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说什么话。
“这老天爷真是不长眼!”船家大嫂低声嘟哝道,“迟不下,早不下,偏偏要在我们开船后下。这乌漆墨黑的雨夜里,要是碰上暗礁和旋涡可怎么得了!”大嫂瞅了一眼凸腹笨腰的卫少儿,关切地问:“几个月了?”
“九……”卫少儿心里陡然一惊,仿佛让人偷窥到自己一个重大秘密,红着脸低声道,“……九个……月了。”
“命,这都是命。幸亏我以前给村里二狗的媳妇接过生,不然真不知道咋办。”大嫂长叹道。
两行清泪从卫少儿的眼窝里涌出。
“好妹子!”船家大嫂打开她的箱子,一边翻找东西一边说,“坚持住,好歹过了三门再生。”卫少儿紧咬下唇,使出全身力气,挺起沉重的肚腹,侧身爬到船舱简易的草铺上。
“做女人,都要过这个遭罪关。”船家大嫂把一卷白布、一把剪刀放在草铺上,蹙着眉头说,“快到孟门了,孩子他爸一个人撑船我不放心,我得去照应着。”
卫少儿点了点头。远远地,她就听到一阵惊涛雷鸣般的落水声。隔着船舱的蓝布门帘,听见船夫粗重的命令:“赶紧划,孟门要到了,稳住船头!”
壶口瀑布磅礴的气势一点儿也看不到,耳边只有震撼魂魄的惊涛雷鸣。
水石相击,轰然有声,卫少儿只感觉到船在暴雨狂泻的水面起伏。
漆黑的雨夜里,一道闪电一霎间将孟门壶口瀑布照得雪亮,浑黄的水流盘旋交织,从断崖般的河床轰然跌落到落差三十多米的石沟。犹如铜汁般的黄河之水呼啸着、喧嚣着,飞流直下,以凝重粗犷的血性,溅起浩浩荡荡奔腾不息的水涛声浪。
霍仲孺的心中突然划过一个流星般光焰四射的念头,莫非这是苍天的一种暗示?想到这里,霍仲孺仰望苍穹,似乎想发现一个答案,然而,黑漆漆的夜里,只有狂泻的大雨和呜呜吹动的大风。
风更猛,雨更大,客船在波涛汹涌的暗夜风雨中跃过孟门。
卫少儿感到腹中一阵阵拳打脚踢,剧烈的疼痛在体内滚动,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散发着淡淡的咸腥。她咬紧牙关,为了不使那声号叫冲口而出。透过迷蒙的泪水和摇曳的船灯,她看见船家夫妻和心爱的男人正淋着大雨拼命摇橹的身影。
“大慈大悲的女娲娘娘,保佑我吧,可怜我吧,让我的孩子过了三门再来到这世上……”卫少儿双手按着高高隆起的、冰凉凉的肚皮,望着端坐在船舱神龛中的女娲娘娘那神秘光滑的泥塑面容,默默地祈祷,泪水一次又一次溢出眼眶。她在稻草铺上艰难地脱下湿了一片的裤子,将偏襟绿袄尽量卷上去,袒露出腹部。她手撑着草铺,把身体端正地放在船家大嫂铺好的稻草里。在阵痛的间隙里,她把凌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将腰背倚在卷成一堆的稻草上。
船舱里镶着一块斑驳的破铜镜子,映出卫少儿的侧脸———被汗水濡湿的鬓发,细长的、黯淡无光的眼睛,秀气的、高耸的鼻梁,不停抖动着的、干渴的嘴唇。
那盏置于神龛前的青铜油灯,啪地爆了一声,灯火仿佛跳跃了一下。她注视着自己高高凸起的肚子,心中交替出现灰暗和明亮,宛若长安城盛夏季节时而乌云翻滚时而湛蓝透明的天空。
自从有了身孕之后,卫少儿做的梦总是光怪陆离。有一次她梦到自己怀了一块冷冰冰的铁,有一次她梦到自己怀上一匹雪青马,又有一次她梦到一条飞龙从云端扑进自己的怀中。还有一次,她梦见一位白须拂胸的老神仙把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送给她,她伸开双手接时,那白白胖胖的娃娃突然化作一道金光钻入她的腹中……
想起这些光怪陆离的梦,卫少儿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女娲娘娘保佑……死去的爹爹保佑……列祖列宗……所有的神,所有的鬼怪,你们都保佑我,宽恕我吧,让我生一个乖乖胖胖的男孩吧……我亲亲的儿子,娘的心肝宝贝,过了三门你就出来吧……天公地母、盘古爷爷、三皇五帝、狐仙黄仙,帮助我吧,保佑我吧……”就这样祈祷着,祈求着,迎来一阵又一阵撕肝裂肺般的剧痛。她的双手抓住身后舱底的栏杆,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震颤、抽搐……一声终于忍不住的号叫从她的嘴巴里冲出来,飞出船舱,与雨夜的风雨声、黄河的波涛声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宛若一条蛇,钻进了船家夫妇和霍仲孺的耳朵。
“还不进去看看?”船老大瞪了妻子一眼。
妻子像落汤鸡一样,掀开船舱的蓝色门帘,弓腰钻了进去。
客船到了黄河狭窄的地方。
船老大一边在雨中摇橹,一边说:“石门到了!”在风雨中睁不开眼睛的霍仲孺,借着明灭的船灯,看见黄河在这里只有六十米左右宽,两岸全是黑黢黢峭立的石壁。
一股汹涌的羊水,从卫少儿的双腿间流了出来……船老大的妻子嗅到了一股奶山羊的膻味,还嗅到了时而淡雅时而浓烈的槐花的香味。
船老大的妻子端过来一个笸箩,放在卫少儿的身侧。她的眼睛像火焰在暗夜里燃烧,放射着美丽的光芒:“大妹子,你跟着我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千金贵子,快说!”船家大嫂慈祥的脸、庄严的声音,一半是天神,一半是娘亲。
“我肚子里怀着千金贵子,我肚子里怀着千金贵子……我的孩儿……”
卫少儿流着泪水重复道。
过了好久,船家大嫂小声嘟哝了一句“差不多了”,便取出红布,用剪刀剪了个口,扯开,把多余的红布放进箱子,把那条一尺多长的红布系在船舱的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