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傅东君点头,“但我是给,你是吗?”
“……”喻蓝江吸了口气,“你有完没完?你是给你很骄傲是吧?”
“我不骄傲,但我是给,我是她哥,所以我能守这儿,你不能,”傅东君用力把他拽起来,压低声音,“别给我惹麻烦啊,懂事一点儿。去帮着审审那司机,再去找点儿东西吃。”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喻蓝江也不好多留,再看了一眼紧闭的女澡堂大门:“那我走了?”
“去去去!”
“真走了啊!”
“快!去!”
再过了二十分钟,等傅东君真在打算要不要冲进去看看的时候,宁昭同终于出来了。
一身清爽水汽,气色也被蒸得红润漂亮,润润的黑发随意披在后面,除了身上被搓得有点太红了,看上去一切正常。
傅东君略微放心:“还好吧?”
“还好,”她点点头,“走吧,找两块饼干填填肚子。”
傅东君倒是有心让师妹吃点好的,但估摸着她现在也吃不下去。食堂油烟味儿太重,他拉着她坐在三楼的楼梯上,一边看着沙丘和漫天星辰,一边就着水啃了两块压缩饼干。
吃得差不多了,傅东君没忍住:“你又不是我们的人,没必要帮这种忙。我看你热得都有点中暑了,而且看那么多……今晚回去又睡不好了。”
“当时不是缺人吗,没想到情况那么糟糕,”宁昭同笑了一下,“后来……也没觉得多热,就想着那么多逝者,我得帮着收敛收敛。”
收敛……
傅东君叹气:“不害怕啊?”
“不害怕,就是有点儿、嗯,不知道这么说尊不尊重,有点恶心,”她顿了顿,“后来就好了,从当下抽离出来,光顾着感慨去了。”
他实在担心,按住她的手背:“是不是很难受?要跟我聊一聊吗?”
“好,聊一聊。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各种惨状我已经见过够多了,没有那个内耗的力气了,”宁昭同颔首,漫天星辰都落在眼睛里,“我四十岁那年,工部大兴土木,说要给我造一个高台。我想着,以后对外开放,当个广场也行,算个民生工程,就没阻止。结果在下面挖出个商人的祭祀坑,两百多具尸体,逼得我生日当天还写了个安魂的文章。”
傅东君都有点没反应过来:“……啊?”
怎么突然就四十岁安魂文章了。
宁昭同笑,低声道:“上辈子的事儿。”
他恍然:“听说过,商朝人重祭祀,而且爱用人殉。”
“对,其实挺残忍的,有时候还吃一部分祭一部分,非常多讲究。他们是真心实意觉得依靠人祭就能获得上天的福祉的,”她顿了顿,“秦王政最后一年的时候,南边洪涝,北地更是颗粒无收。我受命赈灾,那一回我才真正明白了饥荒的含义,途有饿殍不说,易子而食竟然不是故事。煮干净的孩子骨头就扔在门口,往里一望全是一双双眼眶凹陷的眼睛,真跟噩梦一样。”
他呼吸一滞:“同同……”
“我有一个一直跟着我的下属,一个女性朋友,走这一趟吓得神志不清,发了半个月高烧,就这么没了,”她声音不高,“从那以后我的体会就更真切了:人就是很脆弱的东西,人结成的群体也没有坚韧到哪里去。可能历史就是人不断地出生,然后不断地因为各种原因死去,而绝大部分人死得都是没有意义的。另外,对于死者本身,死亡的意义只关乎其他活着的人,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加诸的东西都是无谓的。”
他沉默,幽微的凉意窜上背脊。
死亡,生命,历史,意义。
他有一份和平年代还会直面血腥的工作,自觉对死亡与生命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却仍感到震撼,因为她还算平静的语调里隐约显露出的历史的厚度。
历史就是一个个的死人,而历史对死人没有任何意义。
一番话仿佛是她轻轻掀开半角面纱,让他往内一探,望见满目刺骨的不近人情。
许久,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道:“同同,你还活着。”
无论如何,你还活着,你还可以追求意义。
“对,我还活着,但我曾经死了,于是我自诩是与世人不一样的,”她很轻地笑了一声,“所以,师兄,我想做点儿什么。”
傅东君的眼里几乎要含上滚烫的泪,喉间堵着,几乎难以吐字:“同同,如果,你拼命所做的一切,无法改变任何事呢?”
这片贫瘠了一万年的土地,文明的花一次次在干旱里黯淡枯死,你还想做点什么,你又能做到点什么?
“师兄,两年前我闭上眼睛,在另一个世界睁开的那一瞬间,我就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我也的确做到了。”
她花了二十年,将一块四分五裂兵燹不休的土地统一为一个国家,未动一兵一卒,还埋下了无数可贵的种子。
她合上眼睛前,可以发自本心地说一句,她无愧天地,也不负自己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