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各个漆层高低不同,打磨后就能够显现各种各样接近自然产生花纹,这里边个人的创作最多占到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必须等到打磨完成以后才知道,因此都只能在创作完成后,再根据图案的样子给作品取名字。”
“明白。”周至说道:“就好比我们老家的人在长江边上捡长江石,见到色彩斑斓图案独特的,再绞尽脑汁想一个神似的名字出来,石头立刻就身价不菲了。”
说完指着墙上一副有黑色、棕红色和金色大漆创作出来大画道:“比如这幅,就好像一块荞麦地,名字叫做《金色麦田》就不错。”
“是这个意思!”列索阿格连连点头:“肘子是懂我意思的!”
“的确很漂亮!”周至说道,语气里有些哭笑不得:“但是阿格大哥,忘了告诉你了,我们国家的漆器还有一项工艺,叫做犀皮漆。和你现在的创作手法几乎完全一致,你这不能算是独创工艺,最多只能算是神追古人了。”
“是吗?”列索阿格听说后不但不懊恼,反而更加惊喜:“你是说我这个是一种古法?”
“对,明代的漆工名匠黄成编着的漆器专着《髹饰录》,全面地叙述了有关髹漆的各种技法。里面有一段描述‘犀皮或作西皮,或犀毗。文有片云,圆花松鳞青者般’。近有缸面者,以光滑为美”
“意思是说在明代就有漆工能够将这道工艺做到大缸表面,创作巨幅作品了。”
“至于人们何时创作出这样的漆器手法,有一种观点认为是从马鞍得到的启发。”
“这个观点最早起源于唐人赵林的记录,后来被元人陶宗仪所引用,在《辍耕录》中,他引用了赵林的观点,认为‘西皮髹器谓之西皮者,世人误以为犀角之犀,非也。乃西方马鞯,自黑而丹,自丹而黄,时复改易,五色相叠。’
‘马镫摩擦有凹处,粲然成文,遂以髹器仿为之。’”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大家解释犀皮漆的时候,大多都顾名思义地联想到犀牛,其实这是一个误解。”
“实际上是马鞍子被施加了多层漆料,之后由于不断被摩擦,有凹下去的地方,就显露出一层一层的颜色,漆匠就根据这种自然形成的纹样,刻意复制,就造就了犀皮漆。”
一个打好底漆的巨大木盘上,自治州漆器厂的资深女工邓合欢开始展示她的绘画技艺。
她在创作一个仿古楚国的漆盘。
春秋楚国的漆器有大有小,有繁有简,大到镇墓兽、鸟鼓架、棺椁,小到耳杯,汤勺,发簪。
但是无一不精致精美,尤其是图案,几百种图案不说,还都经过美学意义上的抽象,达到了“神似形活”,“静中含动”的高超成就。
周至在三峡之行中,对于春秋古楚漆器见得多了,心中一直存在一个疑惑,那就是上面那些抽象而美丽,或长达数米,或盘卷如藤蔓间端的那些线条,到底是如何绘制出来的。
他是书法高手,正因为是高手,才明白那样的笔触难度会有多高。
从笔画收束的笔锋可以看出,那样致密的螺旋是在匠人飞速下完成的,这就匪夷所思了。
现在终于解开了迷惑,木盘在邓合欢的手上以不同的方式,以不同部位的某一点为圆心,在左手上旋转,配合持笔的右手点移动,可以在盘子上形成标准的圆形,螺旋,弧线。
当然这只是一项小技巧,线条布置好以后,邓合欢还会在线条上飞快地勾勒云纹、龙纹、凤鸟纹。
这些自由而奔放的纹样,以极快的速度在盘子上呈现出来,就好像是用魔法生成的活物一般,非常的神奇。
除此以外,还要在同心圆圈的缝隙处填充云雷纹,蟠虬纹等复杂的纹理,这些纹理在邓合欢手下一个接一个,段段相扣,大小如出一辙,简直就跟一台打印机一般的精确。
周至终于知道古楚漆器上的纹饰为何如此具有艺术气息了,还是和中国传统的任何一门艺术一样,走到巅峰处都讲究一个“熟极而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戴着镣铐跳舞”,达到庄周所说的那种“郢人斫垩”的境界。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告诉从人道:“郢人的鼻端沾染了一片苍蝇翅膀那样薄的白垩,让匠石给他擦掉。匠石挥舞起自己的斧头,呼的一声挥舞过去,郢人鼻子上的白垩被匠石削了下来,鼻子一点没受伤,而郢人也丝毫不害怕。”
庄子自己就是楚国的漆园小吏,搞不好就是见识过楚国漆匠如现在邓合欢这样的画工,才联想除了这般想象力丰富的预言。
没有一分钟,大盘内凹的一面便绘制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