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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和那个小孩立刻走下楼来寻找他。虽然他们几乎踩着了他的身体,可还是没有发现他。假如锡兵喊一声“我在这儿”的话,他们就看得见他了。不过他觉得自己既然穿着军服,高声大叫是不合礼节的。
现在天空开始下雨了。雨点越下越密,最后简直是大雨倾盆了。雨停了以后,有两个野孩子在这儿走过。
“你瞧!”有一个孩子讲,“这儿躺着一个锡兵。咱们让他去航行一番吧!”
他们用一张报纸折了一条船,把锡兵放在里面。锡兵就这么沿着水沟顺流而下。这两个孩子在岸上跟着他跑,拍着手,天啊!沟里掀起了一股多么大的浪涛啊!这是一股多么大的激流啊!下过一场大雨究竟不同。纸船一上一头都昏起来。可是他立得很牢,面色一点也不变;他肩上扛着毛瑟枪,眼睛向前看。
忽然这船流进一条很长很宽的下水道里去了。四周一片漆黑,正好像他又回到他的匣子里去了似的。
“我倒要看看,我究竟会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他想,“对了,对了,这是那个妖精搞的鬼。啊!假如那位小姐坐在这船里,就是再加倍的黑暗我也不在乎。”
这时一只住在下水道里的大耗子来了。“你有通行证吗?”耗子问,“把你的通行证拿出来!”
可是锡兵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把自己手里的毛瑟枪握得更紧。
船继续往前急驶,耗子在后面跟着。乖乖!请看他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他对干草和木头碎片喊着:
“抓住他!抓住他!他没有留下过路钱!他没有出示通行证!”
可是激流越翻越大。在下水道尽头的地方,锡兵已经可以看到前面的阳光了。不过他又听到了一阵喧闹的声音——这声音可以把胆子大的人都吓倒。想想看吧,在下水道尽头的地方,水流冲进一条宽大的运河里去了。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危险的,正好像我们被一股巨大的瀑布冲下去一样。
现在他已流进了运河,没有办法止住了。船一直冲到外面去。可怜的锡兵只有尽可能地把他的身体直直地挺起来。谁也不能说,他曾经把眼皮动过一下。这船旋转了三四次,里面的水一直漫到了船边——它要下沉了。直立着的锡兵全身浸在水里,只有头伸出水面。船在深深地下沉,纸也慢慢地松开了。水现在已经淹到兵士的头上了……他不禁想起了那个美丽的、娇小的舞蹈家,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这时他耳朵里响起了这样的话:
冲啊,冲啊,你这战士,你的出路只有一死!
现在纸已经破了,锡兵也就沉到了水底不过正在这时候,一条大鱼忽然把他吞到肚子里去了。
啊,那里面是多么黑暗啊!那比在下水道里还要糟,而且空间是那么狭小!不过锡兵是坚定的。就是当他直直地躺下来的时候,还是紧紧地扛着毛瑟枪。
这条鱼东奔西撞,做出许多最可怕的动作。后来它忽然变得安静起来。接着一道像闪电似的光射进它身体里来。阳光照得很亮,同时有一个人在大声地喊:“锡兵!”原来这条鱼已经被捉住了,送到市场里去,被卖掉了,带进厨房里来,而且女仆用一把大刀子把它剖开了。她用两个手指把锡兵拦腰掐住,拿到客厅里来——这儿大家都要看看这位在鱼腹里做了一番旅行的、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锡兵一点儿也没有显出骄傲的神气。
他们把他放在桌子上——在这儿,嗨!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也真多!锡兵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从前的那个房间里!他看到了从前的那些小孩,看到了桌子上从前的那些玩具;还看到了那座美丽的宫殿和那位可爱的、娇小的舞蹈家。她仍然用一条腿站着,她的另一条腿仍然是高高地跷在空中。她也是同样的坚定!这种精神使锡兵受到感动,他简直要流出锡眼泪来,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但是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小孩子把锡兵拿起来,把他一股劲儿扔进火炉里去了。他没有说明任何理由,这当然又是鼻烟壶里的那个小妖精在捣鬼。
锡兵站在那儿,全身亮起来了,同时他感到一股可怕的热气。不过这热气是从实在的火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他的爱情中发出来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一切光彩现在都没有了。这是因为他在旅途中失去了呢,还是悲愁的结果,谁也说不出来。他望着那位娇小的姑娘,而她也望着他。他觉得他的身体在慢慢地熔化,但是他仍然扛着枪,坚定地立着不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阵风闯进来,吹起这位小姐。她就像西尔妃德一样,飞向火炉,飞到锡兵的身边去,化为火焰,立刻就不见了。这时锡兵已经化成了一个锡块。第二天,当女仆把炉灰倒出去的时候,她发现锡兵已经成了一颗小小的锡心。可是那位舞蹈家留下来的只是那颗亮晶晶的装饰品,但它现在已经烧得像一块黑炭了。」
暖橘色的灯光打在末尾句号上。哈利捏住了书页的一角,很久没有放开。
安徒生写过许多爱情故事。刚刚有意跳过的《海的女儿》是一篇,《坚定的锡兵》又是一篇。他不清楚安徒生本人的经历是怎样的,但就在他读过的这些故事里,除了闹剧般的、玩具之间的共结连理,就是披着浪漫色彩的悲剧。
海的女儿——他所认识的迪莉亚——终于还是飞去了天空。而这个锡兵的结局就和她一样沉默。没有人割断他的舌头,他也没有倒下。但是最终,除了那颗小小的心脏以外,他还是被烧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