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的世界中感受不到光阴流逝的速度,刘知蝉呆呆地望着那三百只飞剑,她仿佛觉得这一切只是刹那,又仿佛过去百年。她眼中的飞剑已经不复之前华美,道道轨迹化为了无数繁杂组合的数术。刘知蝉还记得自自己懂事之日起就酷爱去观阳楼的藏经阁,在那万千藏书中却独爱数术。这让深深明白刘知蝉懒散本质的刘午阳格外意外。
当然,刘知蝉还是懒得。但是跟她看到的晦暗不明的人心比起来,永远都有正解的数术却是无比的纯粹美丽。刘知蝉是爱数术的,也爱那如数术般纯粹的叶双城。所以她其实并不想死,而这样的愿望自然也是存了私心的。她的确还想见见那个男子。
终于,当刘知蝉将那三百飞剑看尽,这个女子自虚无中站了起来。她再观那些繁复轨迹时已然洞若观火。刘知蝉伸出了一只手指,在那三百柄飞剑飞越的空处轻点了一下。随着嗡嗡响声,那星光锻造的飞剑发出耀眼光芒将整个空间照得宛如白昼。它们终于不再纠缠在刘知蝉周围,而是宛如一条巨龙直冲云霄。刘知蝉望着那飞龙在天目光欣慰。
刹那间,那条白色的飞龙再次俯冲而下,宛如一条自虚空中坠落的天河。一道光与剑构成的瀑布垂落在刘知蝉面前,无数光辉闪耀,刘知蝉却从其中看到了一幅幅奇特景致。她看到一男子器宇轩昂纵横江湖,他的身边有一女子捧剑亦步亦趋。她又看到那男子点灯夜读,那女子面色温柔红袖添香。她最后看到那男子身死道消,那女子却面容坚毅捧着男子最爱的剑独自走入那寂寥剑冢不离不弃。
刘知蝉突然知道了那与自己对弈的美艳女子的名讳。剑妃,既然称之为妃自然是因为她以身相许之人曾是那世上唯一的剑皇。
月牙湖上,剑妃眼见那道姑呆立在湖面之上,一道白色见光从她的头顶直冲云霄。大漠天空本有云朵飘过,但那白云却被剑芒刺破,化为无数片直飞四方。剑妃看着那白色剑芒,面色淡然,可眼神中却终究藏不住一道痛彻心底的忧伤。
“师父……”玉生花同样面色复杂地看着那道姑。他唤了剑妃一声,但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剑妃转头瞥了玉生花一眼,却是已经将方才的悲伤深深压抑起来。“她赢了。叶双城也赢了。”剑妃缓缓说到。说罢,这女子身形飘然而起,就这样飘然远去。竟然真的说到做到。随着剑妃离开,大漠上奋力挣扎的五名铁骑如释重负,他们下意识想要去刘知蝉处护驾,但眼见那白色的剑芒却是神色呆滞,口不能言。
大漠的一道剑芒横亘天地,将无数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那小小的月牙湖。贺兰山观阳楼上,刘午阳不知道是喜是忧,这位道家圣人沉默良久,却终于叹了口气。既然这一切都是刘知蝉的选择,他这个做师父的也当真无话可说。
塞北郡背有一大河,自西向东横穿百圣朝六郡疆界。这道大河河水赤红,波涛汹涌舟不能渡,但此时却有一人静静地站立在河水之上。那宛如凶兽般轰鸣的水流在此人脚下却宛如温驯良驹,这人便是塞北圣人梦河君。“好一个剑妃,好一柄白玉京。”梦河君喃喃自语,眼望那道剑芒只是由衷感慨。
兴庆府塞北王宫,一个气势巍峨不怒自威的女子来到了郡王居住的元昊宫。在那里年轻郡王叶双城正在批阅奏章。叶双城仿佛对窗外那道异象浑然不觉,但这男子嘴角勾起的淡淡微笑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他看到推门而入的女子后恭敬起身,然后道了一声,“母后。”
眼前的女子鹅蛋脸柳叶眉,一双杏眼乌黑深邃,是一个极美的美人。她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却是没人想到,她就是塞北郡王叶双城的亲生母亲武威后。武威后是叶双城的亲生母亲,母子二人感情深厚。可现在,这位塞北公认的慈母却皱着眉头,眼神中压抑着浓浓的怒气。“双城,你过了界。”武威后轻声开口,语气严肃。
“孩儿不懂母后的意思。”叶双城笑嘻嘻地,但谁都看得出他是在装傻。叶双城的确是在装傻,他自然明白,母后来找自己就是因为他与剑妃那项秘密的交易已然暴露。但此时做了却也做了,他终究还是不忍心看到自己喜欢的那个女子死。
若是寻常的家国大事武威后自然由着叶双城去装傻,甚至她根本不会过问一句。可现在,这郡王母亲的神色却十分不好看。“你召女子入朝本就是坏了规矩。那梦河君虽然逼宫刁难,却也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如此一来,你便只有接着。”武威后看着叶双城,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可阳谋与阴谋不用,双方都要守规矩。梦河君不会亲自出手,也与我们叶家维持着不撕破脸面。那你自然也要适可而止,看着那女子独自来兴庆。而你竟然暗自找到剑妃提了要求,将一道死劫变成了机缘?”
武威后说完,叶双城自然知道装傻已是不成的了。但事已如此,他不后悔,却也做不出解释。
“你让我很失望。”武威后看着自己儿子沉默不语,缓缓地摇了摇头,“塞北五大世家同气连枝,虽然各有算计却也不能生死相向。这是从百圣还在时候就留下的规矩。而你却为了一个女子,将五家潜在的平衡破得一干二净。”
叶双城终于用自己的目光迎上了武威后的眼睛,“梦河君成圣,第五家的手已经伸得太长了。那泽生夫人竟然敢公然逼我迎娶第五毓?到底这塞北我叶家是王,还是他第五家是王?如若退缩,那我王家威严何在?”
听到叶双城振振有词,武威后眼神中似有欣慰,但她随后想到了什么顿时冷哼一声。“王家威严靠的不是意气之争,而是实力。你若成圣,再有公孙拓坐镇,那不用你做任何谋划,你自然是塞北的王。可你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如今却锋芒毕露?你当我真的看不出你是因为那个山上道姑?”
一听到那道姑,叶双城的脸色顿时变了变。武威后见到此景,心气更加不顺,“你若是贪图那观止眸倒也罢了。天道之物若是能被我叶家掌握在手中却也是好的。可你怎么可以对那女人懂情?”
“懂情又如何,莫非当了王,就没有动情的资格?”叶双城咬牙反问。
“是!”武威后挑了挑眉,回答得斩钉截铁,“成了王,那你的感情自然不是你的!江山美人犹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叶双城还欲反驳,可眼神变幻,终于还是忍了下来。眼前之人毕竟是自己的母亲,父王英年早逝,叶双城与武威后相依为命。到头来,他终究还是不想伤了自己母亲的心。叶双城不说,但武威后却明白他的意思。知子莫若母,武威后自然明白叶双城并非赞同自己所言。看着自己儿子眼下模样,武威后却是有些厌恶起那尚未谋面的山上道姑了。厌恶归厌恶,但眼下武威后却还是心疼自己儿子。她不再步步紧逼,而是换了个话题,“谷峰不日会从齐鲁归来。你是哥哥,到时候还是去迎一下他。”
“谷峰要回来了?”叶双城一愣。武威后所言谷峰自然是他的亲弟弟叶谷峰,与在塞北成王的叶双城不同,叶谷峰自幼被儒家上阴学宫视为得天独厚的读书种子,故而被上阴学宫的夫子收为亲传弟子。十四岁起叶谷峰便孤身去了齐鲁上阴学宫,而那公孙拓却是上阴学宫为了补偿叶家血亲分离而做出的补偿。
“就在两个月后。”武威后笑笑,脸上却是从进屋后第一次露出了由衷笑意。
远在兴庆府的一场争吵刘知蝉自然不能知晓,她只是在那剑河瀑布消失后清醒过来。醒来时那剑妃早已不见,刘知蝉却已经被人挪到了马车里。李方和玉生花都陪在身边,那塞北铁骑孙思归却正在替刘知蝉诊脉。
“我怎么了?”刘知蝉低声询问,一开口眉头却是皱了皱。意识苏醒,她立刻感受到了身上四处伤口传来阵阵痛楚。她记得那是在那片虚无中被飞剑刺穿后的伤。
“师姐,你受伤了。”李方眼见刘知蝉醒过来满脸激动。旁边的玉生花也是松了口气,放在刘知蝉在月牙湖睁开眼片刻就因为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他与赶来的塞北铁骑将她抬回马车。孙思归从军自然懂得急救包扎的手段,但是一番治疗后刘知蝉却是耽误了半日才苏醒过来。
“方才情况紧急,请国师治属下逾越之罪。”眼看刘知蝉醒过来,孙思归却立刻跪了下来。男女授受不亲,但方才孙思归替刘知蝉包扎却是有违礼制。刘知蝉看了孙思归一眼,对他挥了挥手,“也是迫不得已。你先下去吧。”
孙思归并不迂腐,听到刘知蝉有意支开他,只是告罪后离开马车。等孙思归离开,刘知蝉将目光投向了马车里的玉生花。玉生花也看到了刘知蝉的眼神,他面色复杂地与其对视,随后开口道,“剑妃前辈有话要我转告给你。”
“什么话?”刘知蝉问。
“你的棋不错。”玉生花开口说,“她送你的东西,希望你能好好善待。”
玉生花并未说剑妃送给刘知蝉的东西是什么,一旁听着的李方也满脸莫名,心想本是死劫,怎么没死还送礼物?但刘知蝉听到玉生花所言后却是面色淡然,她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的眉心处一枚通体玉白色泽的小剑发出阵阵清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