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对朱祁钰的攻讦,深究就两点,怪他苛待哥哥,怪他废了侄子,说到最后也没什么新意。毕竟人家皇帝工作搞得挺好的,也不干什么奢靡无度的事,就爱吃点野菜小鱼干,实在没什么可以喷的。
复辟后很多人就寻思从道德上攻击一下吧,骂他享受了权力的滋味就上瘾了,不顾亲情,恋恋神器。
怎么说呢,就挺好笑的。】
王文气得快要晕厥,他们陛下做得还不好?太上皇那等于国有罪的恶人,也只是被关在南宫而已,没人磋磨侮辱,太后时不时哭几声,太上皇没事干整天造人,孩子都生好几个了。
其他皇帝龙肝凤髓吃着,景泰皇帝就爱吃点鱼干野菜,遣人采买还被于谦拦下了,这么克己这么勤俭的天子哪里找,不给老夫偷着乐,还要骂他贪恋权位,陪太上皇出征的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泥古不化之人认为如今朱祁镇平安归来了,代理皇帝就该自觉把皇位还给太上皇。就算不是朱祁镇,也该是朱见深,景泰把侄子废了换自己儿子上,就是自私,就是不对。
但景泰不放心简直太正常了,谁知道朱见深会不会觉得叔叔委屈了老爹,再把老爹放出来为祸人间,朱祁镇还朝会不会大肆报复,把得罪过他的都收拾了,又会不会深感羞愤,再次兴兵?
后来证明朱见深是个三观正常的人,但朱祁镇不出所料,夺了儿子的位,确实把所有人都料理了。
恋恋权位,公器私用,徘徊不舍的人,从来都只有那一个。】
朱元璋点头,他看重正统是真的,但朱祁镇这么个猪狗不如的玩意儿做成这个样子,再让他当皇帝才是招笑呢,他儿子也是,爹都这样了,其他人不放心多正常。
几个位面外的朱见深苦笑,他对叔叔没有怨恨之意,更多的是无奈,摊上这么个爹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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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烘晴昼,满室俱寂,于谦为天子倒了半盏温茶:“请陛下珍重自身。”
朱祁钰病了多日,白着一张脸,眼睛却亮得惊人:“后世未曾怪罪?”
“是。”于谦躬身,“陛下万勿自伤,青史之下唯江山不老,是非功过,千秋自知。”
【与其说朱祁钰改易太子是为权,不如说他是为了后路。景泰不是蠢人,早在朱祁镇还朝,他就从部分大臣的态度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哪怕他宵衣旰食一心朝政,还是有人认为他作为藩王登基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事情已经做了,皇帝当了一年多了,不让大家给哥哥开门放敌人的事也已经发生很久了,这时候退位难道就会被放过吗?
不可能的,回家等死还差不多。一旦放弃,他和他的爱臣,他的儿子,他悉心提拔的良才,做出的变更,未完的事业都会中止,甚至可能更糟。
景泰清楚知道自己不会被哥哥放过,陈胜吴广知道举大计亦死,那朱祁钰又为什么要退离,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和自己的后代谋求一个善终?】
“是啊,他为什么不能呢。”天幕之下,许多人喃喃,哥哥已经这样了,还是有人向着他。退位是傻子才做的事,朱祁钰的处境根本无退路可言。
永乐帝转身进了宗庙,看着爹的牌位,想着朱标的面容,又踏出宫门直视天幕上朱祁钰决然的目光。
“去做吧。”
这位以藩王之身清君侧,小宗入大宗的帝王,隔着久远年光对他的重孙说。
【到这一步,换太子之举已是一场阳谋。朱祁镇不能杀,朱瞻基只有他们两个儿子,再加上堡宗当了多年皇帝,落魄了仍有太后和旧臣在背后,但朱见深的分量并没有那么重,不会牵一发动全身。
于是他废。废侄子的太子位,废不允的皇后。只有把朱祁钰这一脉安置在皇位上,十年百年,方有可能逃离千夫所指的局面——活着是免不了被质疑了,但还有身后名。
帝业如此,既已在乱流中登上这个位子,因占不了大义被戳脊梁骨,但如果他安稳坐下去,他的儿子坐下去,藩王之身也会是正统,朱祁钰这个名字会作为先祖名正言顺下去。
天不予他,便尽人事。】
朱瞻基俯下身,抱起这个被他忽视多年的孩子,想他如何不易,如何挣命,如何为一个好结局谋算,又怎样功败垂成,怎样孤苦而逝。
就差那么一点运气。
若论礼法,他们这一脉本也是清君侧小宗入大宗,而祁钰本就是他的孩子,挽狂澜的孩子。若天命在斯,能安稳平顺地做完这一切,焉知……焉知不是第二个太宗?
他命王瑾取下墙上悬挂多年的太宗宝弓交给朱祁钰,又不知该和幼子聊些什么,沉吟许久也只轻声说。
“太祖太宗会以你为傲的。”
父亲也是。
【天意弄人,朱祁镇并没有给弟弟这个机会。“戾”仿佛是这位前半生顺风顺水,后半生心想事成的兄长对弟弟拼尽一生终成空的嘲弄:
看啊,你上下求索的东西,我触手便得。你费尽心力的好梦,我挥手便散尽了。所谓挣命苦海、急流救国,到头落得一个“戾”。
八年浮梦转眼成空,只余年年杜宇,悲哭春风。
但青史只鉴丹心。时间长河溯游而去,直至今日,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还是朱祁镇,后人于景泰陵和于谦墓感怀追念,在史料中拼凑故人斑驳一生,为人所知的,依旧是“救时君臣”。
千秋社稷悲忠肃,四尺孤坟葬景皇。
不知当年固执寻求正统的人在天顺时可曾后悔,是否想过景泰身后凄楚。
《左传》尚写,“不以一眚掩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