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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页)

撷梅要到元月6日才回,同学、朋友组织的小长假跨年饭局我就积极参加,但也注意不要回去太晚。

到了家门口,我正奇怪自己早上出门怎么忘记反锁了,却见家中灯盏齐明,客厅里摊着打开的行李箱,年糕、笋干、木耳等特产铺陈了一地。撷梅提前回来了!

岳母一起来了,秀巧阿姨也坐在沙发上,对我客气地笑着致歉:“小肖,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岳母说:“玉坤到东北照顾他爸爸了,秀巧阿姨一个人不敢住在家里,我正好要来东都看看我的腿病,就同撷梅说了,带上秀巧阿姨来散散心。她还没到东都来玩过呢。”听涛台的这套房子是撷梅的婚前财产,其中有我岳母的出资赞助,所以在她老人家看来,擅自领人来住上几天并不需要征得我的同意。

在我帮忙将土特产拾掇进厨房的时候,撷梅向我解释道:“卢雪梅曾找栾红兵要钱的事出来后,玉坤连续几天几夜不睡觉,不是嚷着要去栾家,就是在那里呜呜地哭,秀巧阿姨看了害怕,就叫他去东北陪黄叔叔了。他小姑妈在那边有些能量,也能宽慰着他些。可玉坤一走,秀巧阿姨就不行了,我们前天半夜听到她在那边叫喊,过去敲门,她满头大汗地起来开门,脸色煞白。我妈不放心,叫她到我们家来睡,她也是天一黑就像犯病的样子,她本来有哮喘,已经开始咳嗽了。我妈说,索性就一起到东都住几天。万一有什么事嘛,东都大医院多,你到底还算是小伙子,能派上用场。”

撷梅和岳母很快把客卧的床铺好,岳母说:“秀巧,凑合睡睡吧。最早开始到茶场的时候,那还是五几年吧,我俩就睡一张床;现在都六十年过去了,难得有机会再睡一张床。”

秀巧阿姨也笑了,但其实我岳母这话说得是有点动人的,两个老太太都神色一动,我赶紧走开,免得看到她们抹眼泪的场景。

我和撷梅通常晚上要磨蹭到11点半以后才真正到床上安顿下来,这回,不用撷梅提示,我也竖着耳朵听隔壁客房的动静。平时上床时间不会晚于9点半的老太太们仍然在喁喁私语。撷梅发挥她超强的耳力凝神细听,长叹一声,“秀巧阿姨又哭了”。

接着,听到“叮叮哐哐”的声音,我以为是谁起来上卫生间,但结果却是一连串的开灯声,接着又是厨房拉门声、倒水声、说话声。撷梅披衣下床,开门探头出去,却听得岳母说:“撷梅,你也来吧,陪秀巧阿姨坐坐。”

撷梅回来把衣服裤子穿齐全,我问:“那我呢?也要出去坐坐吗?”

她悄声说:“‘老娘儿们’闲聊,你出来干什么?你先睡吧,有事我喊你。”

但我怎么能睡着,一个新近遭遇家庭惨剧的老太太留宿在我们家里,情绪也不稳定,等会儿忽然号啕大哭晕过去,或是哮喘病发作了,还得做准备送医院呢。

“啊!”岳母忽然尖叫起来,“怎么会这样,秀巧,你可不能乱讲,你们家雪梅就是现实一点,说话难听一点,要说她有害你之心,那可不会。”

“哼,”秀巧阿姨冷笑一声,“我知道我习惯不好,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嘛,当然是节约惯了。掉在地上的菜一定会吃掉的。我眼睛嘛,也不好,家里光线不好,要不是那天撷梅来我家里,我还真不知道早已被人设计陷害了。”

我不禁坐起来,看来这位秀巧阿姨是受刺激太多,连这种想法都冒出来了。不过她家的光线的确比较昏暗。由于是单位自建房,层高很高,厨房都没有吊顶,却习惯性思维地认为厨房一定要装吸顶灯,瓦数也不够。撷梅过的是“高碳”生活,喜欢走到哪里,哪里都明亮得可以顺手拿出一本书来读。所以,我第一次毛脚女婿上门,她就使唤我爬高上梯,把厨房吸顶灯换成吊灯,吊线放到最长,装上大瓦数灯泡,亮如白昼。而秀巧阿姨家还保持着最初原配的吸顶灯,只要看得清饭碗,不妨碍通行就行了。老年人看电视时,还喜欢把灯全关了。

“友书、撷梅,你们不要不相信,听我讲。那天,她带着小宇来我家,小宇学校组织到贵州支教,说是买了当地的特产来孝敬奶奶。但我看出来,有一种糕点的盒子打开过,又用透明胶带重新粘上。她常常把已开封的零食、已经开瓶的酱油送来‘孝敬’我们,其实是把尝过但不喜欢的东西淘汰给我们。有一次送来一袋土制月饼——任俭喜欢吃的,里面有一块竟然已咬了一大口,可以看见牙齿的印子。”

撷梅劝道:“她可能是忘记把吃过的那块取出来,能想到来给你们二老送东西,就可以啦。”

“你以为这些糕点是白送的?这是马上要开学了,到奶奶手上来领取开学礼金。‘三本’学校的学费,哪是小宇的娘老子可以承受的,非得到我们老的这里来啃啃,还假模假样地来送糕点。我是怎么发现这个女人的歹念的?小宇衣服上一粒扣子掉了,他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找。我这才知道原来手机里也有手电,叫小宇教我。这小鬼那天态度蛮好的,大概也知道交学费要靠我,很耐心地告诉我点这里、点那里,就可以打开手机的灯。他们娘俩儿拿了钱走掉以后,我赶紧复习一下打开手电的功能,免得过几天又忘记了。

我们家的厨房实在太暗,用手机一照,灶底下简直太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进去的花生米呀、生姜块呀、大蒜头啊,我赶紧去拿扫帚。但是我有更大的发现,怎么厨房台面上有那么多灰,明明吃过晚饭才揩过台子呀。再仔细看这个灰,又不是均匀分布的,再一想,像是粉笔涂上的。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就是撷梅上次在我家茶几上翻到的蟑螂药粉笔。”

“咦,卢雪梅帮您买了蟑螂药粉笔,又帮您涂上了?”

“我小时候原本是怕蟑螂的,但在镇上生活五六十年,不要说蟑螂,就是老鼠在我眼前爬过,我都敢拍的。我就去茶几上找,还是埋在那堆旧报纸里。我看了成分,就是毒药呀。”

“秀巧阿姨,您想多了。大概是她害怕蟑螂,就替您涂了,忘记告诉您了。”

“不对。她笑话过我做菜喜欢抹瓶口的习惯。任俭也说过我,我是从困难年代过来的,东西掉在地上是要捡起来掸掸吃掉的。我在砧板上切白萝卜、胡萝卜时,也会把落在砧板外面的捡到嘴里。炒菜时掉到锅外面的菜,我会捡起来吃。

我用自己的手机电筒仔细照了案板、案板下人站定了切菜的地方、煤气灶的下方,果然都涂着白色的粉笔印子。怪不得她好心把小宇领回来给我看看,还谎称是小宇买回了贵州特产!我把贵州特产翻过来看,底下有个小小的价格标签,还写着‘家佳乐’,那不就是艾齐镇上的超市!她那天来我家,一是找我化缘好交学费,二是趁我不注意,给我在厨房里下毒!”

撷梅不同意,“她在您家里涂药,不也是害她自己嘛。”

“我那天仔细想了一下,从去年过完年后,她就不在我家吃饭了,小宇放假了也不让小宇来吃。玉坤她不管的,她正好想摆脱他。”

“可是蟑螂药毒不死人吧?”撷梅犹豫道,“也许日积月累?”她的声音也哆嗦了一下。

卢雪梅在婆婆整日盘桓的厨房案板上涂杀蟑药,就是为了让婆婆慢性中毒?

“一下子死掉肯定要让人起疑心的,当然是慢慢来。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吃进去多少杀蟑螂的‘粉笔灰’了。后来我专门准备了一块抹布,她一走,我就打着手机里的手电,戴上手套仔细地擦案板、灶台和地。她可能也怀疑我发现了,慢慢就没有了。也可能‘粉笔’用完了。还好任俭和玉坤不怎么进厨房,我,大概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

突然我岳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在这寒意沁人的冬夜里,秀巧阿姨的讲述简直如同惊悚广播剧。

撷梅问:“可她是为什么呢?前些年你俩是闹得不怎么愉快,但最近不是还不错嘛。”

“她想要把我们名下的这幢小楼出手,她要搞50万投资她的茶叶品牌。她炒股票、炒基金,她开淘宝店、开奶茶店,他们装修房子、儿子上学,她出国旅游,我们老两口哪一项没有支持?她消费是能手,可根本就干不成正事。这回说是有优势,一定能成,做本业——茶叶。有名人的画来包装,有团队支持,但是开口就是50万,叫我们两老把这幢小楼卖了。卖了,住哪里去?她讲,等她事情做成了,就给我们买个房子,在市区,离开这个土里吧唧的艾齐镇,享受城市生活。我问她,那要是亏掉了呢?她呸了一声说我触她霉头,又翻翻眼睛讲,真亏了就说明黄家走霉运,只好一起住他们家。”

岳母说:“她讲得轻松,风险全由你来担,她倒好。”

“这小楼是你家老场长顶着多大的压力才盖起来的,她不珍惜,我珍惜。”秀巧阿姨说,固然有奉承我岳母的成分,但真心的比例也是很大的,“临到七老八十了,还弄得倾家荡产,就为了她的投资?她还和我说,之所以要和玉坤离婚,就是觉得太没奔头了。如果这茶叶生意做成了,她就不想其他了,一门心思做事业,玉坤也不用打光棍了。你们听听,这小娘皮,说的是人话吗?”气愤中,她又讲起了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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