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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无人手术室（第1页）

北方的深秋别有一番景致，当枫树遍染绯红时，银杏和梧桐的叶子也好似蝴蝶一样翩翩坠落，深深浅浅的黄叶漫不经心地堆积在苍绿的草地上，给肃杀的季节平添一种浪漫的诗意。不过，再过些天眼前的景象便会了无踪影，到处都被白雪覆盖，雪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驱赶着暴怒的北风四处奔驰，任意肆虐。

佟宇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树叶前前后后落了一地，他无聊地左右张望着，再过一会儿，那个女人就会领着孩子走过这里，除了周六、周日，她每天都会准时经过这里，像自动上好发条的钟，雷打不动。看过她之后再回实验室，继续那些枯燥无味的实验，这场不算约会的约会成为佟宇每天唯一的休息与期待。

以前他懒得出门，不愿意见到任何人，但现在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妈妈说过的话：出去走走吧，呼吸点新鲜空气，脑子也需要放松啊！所以每天去家门口附近的小公园坐坐便成了他仅有的放松方式，这似乎是对妈妈的一种告慰。我在听您的话，您放心吧！每天总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孩子经过这里，他们仿佛一个浅浅的标记，鱼一般滑过他的生活。时间长了，等待这个标记便成了一种习惯。

不知为什么，看到她们母子时佟宇总会想起自己和妈妈。如果那场手术成功的话，他现在依然过着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妈妈把所有的爱化成绵绵细雨洒向他，自己却不留一滴。只有她坚信儿子是个天才，坚信他会被这个时代所铭记，即使他有些发明不被世人接受或干脆受到嘲讽，从实验室里运出一堆又一堆报废的器材，如垃圾一般，她也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慢点跑啊，小心摔倒了。”女人清脆又有些娇憨的声音。

一个几岁的孩子咯咯笑着在前面跑，年轻的妈妈跟在后面不敢放松，又不敢紧追，怕孩子会跑得更快。

学校放学了，佟宇一个人的秘密约会开始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对母子，仔细品读他们的每个声音、每个动作，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好像看到年幼时的自己在妈妈的呵护下无忧无虑地成长。

孩子漫无目的地跑到佟宇面前，捡起他身旁一片大大的梧桐叶子，笑着举给妈妈看。妈妈礼貌地向佟宇点点头，笑了笑，她的美便在唇齿间绽放开来，像一朵刹那间盛开的睡莲，让人一阵恍惚。佟宇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好像什么人用羽毛轻轻拂了一下他的心，他不由浑身一颤，从头到脚无比慌乱，30多年这种感觉还是头一次，他逃也似地离开长椅向家的方向疾走。他制造过许多女机器人，无论初恋情人型的可凡，惯会取悦于人的芭蕉，还是身怀绝技的樱桃，她们与真女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但他从不曾被打动过，也不曾为一个笑容如此怦然心动。

直到坐在实验室的椅子上，佟宇也没能平静下来，刚刚奇特的心跳让他十分迷惑，从小到大他对任何女性都缺乏兴趣，他除了学习、科学研究几乎没有任何形式的娱乐和交往。现在他孑然一身、孤立无援地站在这个世界上，迎接着各个方向吹来的风霜雨雪，内心巨大的落寞与荒芜每天都会无数次地将他撕碎。如果没有那个要让妈妈被世人记住的信念支撑着，早已被它们撕成了碎片。

妈妈去世后，他停掉了所有个性机器人的研究与组装，转而专心攻克“无人手术室”。这种“无人手术室”虽然同样属于人工智能范畴，但却不再被赋予性格。它没有人类的外貌，也不具备情感慰藉作用，只是运行预先编排的医疗程序，像个永不疲倦、水平高超的医生。这个项目如果成功，就可以彻底避开医生在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失误或意外。纳米材料制成的尖端机械手，前端的机械臂比人的臂膀更有力，手指比人的更精确，操作稳、准、轻、快，而且不知疲倦，即使连续工作几十天也没有问题。多个机械手可以彼此合作，分工明确，互不干扰，共同高效、快捷地完成一台手术。为了高度模仿人手的特点，机械手的外形不仅与人手无异，甚至连温度也始终保持在36度左右，使患者不会感到机械特有的凉意。配套的灯光、手术工具传递器，以及与手术室相连的自动消毒室、自动麻醉枪、自动心肺监护设备、血液储备箱等也一应俱全。

建好这样一个“无人手术室”，大到脏器移植，小到阑尾切除、拔除智齿，细微到安装心脏支架、血管疏通、眼内手术，以及烧伤处理、面部整容等都可按照提前设定的程序自动进行，安全、有序、高效，更重要的是节省了人力。比起那些需要许多医生、护士共同配合完成的手术，“无人手术室”的先进无可比拟，医生在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疏忽、遗忘、手抖、疲惫、心悸、头晕、眼花、体力不支等都可完美解决。现场的画面还可通过网络投射到与此相连的家属休息室及医院的超大屏幕上，随时供医患双方监督或者回放。这样，再也不会有人像妈妈一样在交通事故后又因医生在手术中突发心梗而贻误病情，手术室门口也不会再有心急如焚的家属。

“无人手术室”如同一条简单的面包生产线，只要人们偶尔看看面包被传送带一批批送出来即可，彻底消除了人们对手术的天然恐惧。妈妈，这个“无人手术室”就算儿子送给您最后的礼物吧！它将以您的名字命名，今后所有使用它的患者都将永远铭记您的恩惠。

佟宇像个机器一样生活着，他不说话，不和任何人交往，除了埋头在实验室忙碌和在网络上购买各种实验器材，以及每天下午作为休息的“约会”

之外，几乎什么也不做。既不按时吃饭也不按时睡觉，妈妈在时绝不会允许他这样的，她总是那样一成不变，30多年对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使得佟宇从不用踏进厨房，甚至他煮不好一包即食面。而现在，他胡乱地在网上买些简单的食品，堆在客厅的桌子上，饿了就抓过来吃几口。这些食品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肠胃健康，降低了他对食物的欲望。妈妈在就好了，她煮的养胃汤天下无敌，那热度、那味道、那与肠胃融为一体的感觉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今天他忙着“无人手术室”的第32次活体试验，为一个流浪汉进行陈旧性骨折的手术。流浪汉胫骨骨折已经3周了，佟宇在街上遇到他并把他带回家，做了充分的手术评估与术前的准备工作后，将他送进“无人手术室”，然后在大屏幕上监视着手术的进行。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毫无漏洞也毫无悬念，直到机械手将他的腿包扎好之后送到休息室，佟宇才从屏幕上移开目光。此时他才发现不仅中午饭没吃，而且已经快到17：30了，学校早该下课了，那对母子已经回家了吧！

他心中隐隐有些失落，这就意味着今天唯一的放松时刻即将过去。想了想，他还是决定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去试试，于是急匆匆到休息室看了一眼流浪汉，为他调整好室温，盖好被子，就小跑着来到街心公园，四处张望寻找，万一他们还在呢？天色已经黯淡下来，黑夜在幕后化好妆随时准备上场。唉，明天是周五，今天如果看不到他们，就只好等下周一了，两天的时间如此漫长，让人无比难耐。

“妈妈，妈妈，你抓不到我。”一棵粗大的银杏树后传来男孩调皮而清脆的声音。

“天黑了，不要乱跑，小心跑丢了。”妈妈从远处飞跑过来，声音中透着急切。

太好了！他们竟然还没有回家，这么晚了还在这儿，难道是老天格外的眷顾，奖励自己对流浪汉的仁慈？佟宇内心一阵狂喜，为了不显得特别突兀，他坐在靠近大树的长椅上，努力使慌乱的心情平静下来。

“叔叔，叔叔，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妈妈不会找你吗？”男孩犹疑地来到佟宇面前，稚嫩的小手含在嘴里，如同吮着一颗糖。

“这个……”佟宇不知怎么回答，孩子突如其来的问话使他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没有妈妈？那让我妈妈送你一个小甜饼好了，她做的小甜饼可好吃了！”男孩向妈妈招手。

“妈妈，给这个叔叔一个小甜饼吧，他可能饿了。”

年轻的妈妈有些尴尬地走过来。

“对不起，孩子打扰到您了。这是我做的小点心，请您尝尝吧！”她从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袋子，递过来。佟宇有些手足无措，突如其来的“馈赠”让他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微微点头致谢。

“我们回家吧！跟叔叔说再见。”妈妈拉起儿子，向佟宇挥了挥手，渐渐消失在远方的雾霭中。

这是5颗小巧精致的心形点心，每颗下面都垫着一张带有漂亮花边的防油纸，油酥的外皮，焦黄地翘起来。掰开一个点心，里面散发出一股特别的芬芳，佟宇小心地咬一口，甜香中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这味道让人想起春天，想起百花绽放的原野，洒满阳光的气息，令人不由得心情愉悦，于是他开始大嚼起来。吃完5颗点心后，佟宇意犹未尽，就是再来30个他也能一口气吃完，这女人的手艺真好，烤的点心比外面卖的还要精致可口，她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第二天他特意在网上买了两个玩具，是那种益智的可以拆卸的积木玩具，自己先动手拆装一遍，找到组装的诀窍，然后静待周一的到来。

“无人手术室”运转良好，接下来可以向国家相关部门申请验收了，由他们再做更多、更全面的活体试验，然后逐步向医院推广，降低手术成本，造福民众。在这些与人接洽，与机构联络的过程中，他感到无比痛苦，虽然懂得如何措辞，如何沟通，但整个过程却让他时时想逃离，他必须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不断鼓励自己才能坚持下去，这种感觉如同向许久不联络的亲戚张口借钱一样让人难为情。

这段时间他可以空闲下来，继续着手那个被“无人手术室”项目打断的制造“脐贴式胎儿监控仪”工作，孕妇只要将它贴在肚脐上，便可获得关于胎儿的所有信息，连同胎儿影像及情绪，比如愉悦或痛苦都能监测到，并在营养、胎教、胎儿健康等方面给出指导性建议。这项研究如果成功了，可以使孕妇在产前不必到医院检查，省时省力，降低怀孕成本，使更多女性受益。

好不容易盼望的周一终于来了，佟宇带了玩具高高兴兴地早早来到公园，等待着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可是偏偏怎么也看不到，难道出了什么事？孩子病了没去学校吗？还是有什么事早就接走了？他焦急地左顾右盼，之后便不知不觉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一个穿着门卫制服的男人迎面跑来，身上背着一个穿校服的孩子，后面有个女人紧紧追赶，边跑边大声疾呼着：“去二院，去二院，那儿是离这儿最近的医院。”

好熟悉的声音。仔细看时，果然是那女人，前面门卫模样的男人背的正是她的孩子，孩子好像受了伤，左腿的裤管高高挽起，一块从衣服上扯下的布条很不专业地绑在小腿上。

“跟我来，我家可以抢救，我家比二院近。”佟宇急了，不由分说把孩子抱过来，拼命往家跑。

虽然他的主攻方向是智能机器人和计算机，但在国外却有一段时间特意学习了日常护理与外伤包扎等，只为了以后可以好好照顾妈妈。他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跑回家，30多年来从来没跑过这么快。把孩子放到操作台上，拿出急救箱。孩子的左腿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到了，长长的一条伤口，血还在一点点渗出来。佟宇小心地消毒，上好止血药，然后用止血纱布一层层包扎起来，当这一切都快做完时，急切的母亲已跟随而至，进门后几乎瘫倒在地。惊吓、紧张、奔跑使她完全没有了力气，软软地倚在门口的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要担心，已经包扎好了，孩子没事的。”因为平时很少说话，佟宇对自己的声音感到十分陌生，仿佛那是从别人的嘴里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