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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病（第2页）

语冰笑了起来：“以前我也这么想。”

我的心脏仿佛被木刺扎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是14岁确诊这病的，在我高二那年，奇迹真的出现过。”语冰说，“欧洲一家制药公司，开始研发这种病的特效药。这是因为当时，有一位500强企业总裁的女儿也被确诊了这种病，这位总裁投了一亿欧元，并承诺继续追加，希望在三年内看到特效药，报道中，一位诺奖学者表示，成功的概率‘很高’。”

我沉默不语，明白，很快，语冰会说“但是”。

“没想到的是，只过了不到一年，研发停了……因为那女孩死了。”

“提前发病了？”我的心揪了一下，“多少岁？”

“不是，那女孩当时才18岁，距离有明确记录的、最年轻的进入终末期的病患年龄还有将近10年。据说，就在她去世前一天，药企传出消息，表示药理学、毒理学研究结果都很乐观，进展非常顺利。”

“然后呢？”

“然后这丫头听到这消息，太开心了，当晚和几个闺蜜开派对，酒后飙车，出车祸去世了。”

我呆住了，心中涌出的第一种情绪，竟不是悲痛，而是滑稽。直到我意识到，这场“滑稽”的悲剧，也间接导致了语冰，我喜欢的女孩，失去生的希望后，悲伤才如潮水般涌上脑海的沙滩。

“她死后，进行到一半的药物研发自然就停了，那位总裁找律师要回了还没花完的投资。那会儿我还很年轻、幼稚，听说这件事，第一反应不是难过、绝望，而是给自己鼓气，我要写几本畅销书，又或者，成为凡·高那样的画家，在25岁前挣一亿欧元，然后投资药物开发，救自己的命。不瞒你说，我还把这些想法写在日记上了。”

语冰说这些话时，眸子亮闪闪的，但脸上偏偏绽放着笑容，我不知道这亮光是来自泪水还是其他东西。但很快，这道光黯淡、消失了，她咬着牙说：“但后来，我长大了。”

我的胸口像被某件重物猛撞了一下，无法呼吸。

“高三下学期，我状态特别差，用我爸爸的话说，‘整天跟没魂儿似的’，后来，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嗯，其实准确说是心理咨询师。那医生60岁出头，圆脸，是个说话特别温柔的阿姨。我跟她说，我不想学习，她问为什么，我说我生了病，只能活30来岁，现在去读大学，大学毕业七八年就会死，如果再读研究生，那就只剩三四年，学了还有什么意义吗？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她今年61岁，她父母是75岁去世的，照这么算，她也就还能活15年，我那会儿17岁，就算活到32岁，也是15年。但她不还是每天开开心心地活着吗？如果我觉得人生做什么都没意义的话，那对她来说，不也是一样？

“她还说，我不要跟别人比，跟她看齐就行，她怎么活，我就怎么活。她说她每天都还看书学习，我就更该学习了。

“我就跟她顶嘴，我说不一样，不公平，毕竟你都61岁了，那会儿我情绪不好，说话很没礼貌。阿姨也不介意，只是说，过去的事，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吗？

人还能活回去吗？相反，她说我比她幸福多了，我未来的15年，至少是青春的15年，漂亮的15年，而她要活的，却是又老又丑，牙都掉了的15年。

“我的心一下子打开了，后来，我高考填志愿，选了心理学，也是因为阿姨的鼓励，她说我一定能成为最棒的心理咨询师。”

我感觉被我握住的那只手变得温暖起来。

“嗯，你确实是最好的心理医生，我听说，你的预约病人，是全科室最多的。”

“知道为什么吗？”语冰笑了起来，“不瞒你说，我不是学霸，从没拿过奖学金，专业课成绩甚至常年倒数。”

“那为什么？”

语冰微笑着看向我，说：“我在等你夸我长得好看，笨蛋。”

我失笑，但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我这辈子见过的“生意”最火爆的算命先生，是我老家村里一个老鳏夫，他是个半文盲，易经八卦都背不全，然而每年庙会、法会，排队找他算命的人从山腰一直排到山脚，比县城平价超市门口免费领鸡蛋的人还多。这都是因为，他那副仙风道骨、仿佛照着年画刻出来的模样。

这世界就是这么混账且现实。

“心理咨询师不是医生，最重要的技能也不是医术，而是如何让患者信服你。信任，就会打开心扉，说出心里的症结；服从，就会听你的话——咨询师无权开药，通常只能言语疏导，给出行动建议，例如建议每个出太阳的日子，去公园跑半小时，说起来简单，难点在于如何说服对方真的去做。”语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这种时候，漂亮，有亲和力的外表，就会起重要作用。当然也不全是好事，有些容貌、身材自卑的女孩子，见到美丽的同性会更加戒备抵触，这种时候，我会告诉她，我是个绝症病人。”

我呆住，语冰轻轻地抽出手，看了一眼腕上手表的时间，说：“世界上有两种人，说出来的话是最难被拒绝的，一种是漂亮女孩，另一种则是将死之人，而我恰好这两种人都是。我想，这就是那位阿姨为什么说，我会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咨询师吧。”

我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语冰的眸子，漆黑、清澈，她真的如表现出的那么坚强豁达吗？我和她，会走到什么时候？她的病，会有奇迹出现吗？无数纷乱的念头在大脑里交错、撞击，直到被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14点00分00秒，语冰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蓝色药瓶，将两片药倒在手里，吞下。

“我吃的两种药，是秦文老师跟几位专家讨论、研究后开的，刚吃的这颗是治运动神经元疾病的，另一种白色药瓶装的，是一种还没上市的实验药，主要针对帕金森病，已经做完了三期临床，但国内还没获批。这两种药，对我的病，大概率有一点延缓作用，聊胜于无吧。”语冰话题一转，说，“知道秦文教授为什么会是我的老师吗？”

“为什么？”

“以我的资历，其实够不上秦老师的学生，但我爸爸以科研赞助的形式，给秦老师的课题投了一笔资金。你不用觉得秦老师势利，他的研究，是为了造福成千上万的病人。”语冰说，“我的家庭条件不错，我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只是离一亿欧元的小目标，还差二三十倍吧。”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幸亏时间缓解了尴尬，语冰站起身，说：“我去上班了，你要送我吗，男朋友？”

男朋友，这三个字击在我心房上。我慌忙起身，和她并肩走了出去。书屋离医院很近，步行不过六七百米。路边是湖，湖后面是山，郁郁葱葱的，两只飞鸟从林里飞出来，立在湖面的荷叶上，瞧见我们，又扑喇喇地飞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