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儿了?”
“他刚刚跳楼自杀了……”刘宇的尾音拉的长长的。
本能的指南针猛然停止了跳动,指向某个黑暗的角落。听筒里的声音很微弱,他确信,除了他没有人听到这个坏消息。但,真的没有人知道这个坏消息吗?他挂断电话,目光转向沈雨。她很淡然地看着他,他却感觉到她平静面容的背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涌动,如同不停翻卷的浪头冲刷着礁石。她站在礁石之上,双脚被海水淹没,留下冰冷的湿痕,然后那海水又悄然地褪去,平静如水。
“出什么事儿了吗?”沈雨望着冷小兵,淡淡地问道。
冷小兵也望着沈雨,心里突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念头,也许沈雨早已经知道肖华军自杀的消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说道:“肖华军刚刚跳楼自杀了……”
“怎么会这样?这也太可怕了,”她一脸的惊诧,眼睛睁的大大的,仿佛落入水中的两颗黑星,她的手和身体也因为震惊而变得僵硬,生涩,仿佛生锈的铁皮玩具。
在一旁翻看病例的夏木也抬起了头,惊讶地看着冷小兵,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夏木脸上的惊讶和沈雨的截然不同。多年的审讯经验令冷小兵很轻易就分辨出了两者之间的差别,夏木脸上的诧异带着无数的困惑,沈雨的诧异却是夸张而空洞的。真正的惊讶往往都会伴随着不解和疑惑,只有表演出来的诧异,才是扁平空洞,毫无困扰的。沈雨在说谎,她知道肖华军会自杀,也许他自杀的时候她就在身边,她只是在表演惊讶,冷小兵想。
他伸出手跟她告别:“谢谢你配合我们调查。”
她的手伸进了他的手里。
瘦弱而光滑的手形,冰冷而湿润的掌心,跟冬天的海水带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冷风从车窗灌入车内,西北的三月正是最冷的时候,道路两旁的树全都是光秃秃的,不见一丝绿色,土黄色的背景上,一根根赤裸的树干仿佛被降了旗的旗杆,支棱在哪儿,刺破天空。天上既没有雾霾,也没有浮云,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蓝,太阳赤裸裸地挂在蓝天上,直射大地,却无法带给人一丝温暖。
车子在拆迁区里钻行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最终抵达了肖华军坠楼的地方。
楼前停着几辆警车,警戒带也已经拉了起来,外围站着两个穿制服的片警,他们是最先赶来保护现场的人。冷小兵和夏木赶到的时候,勘查工作已经进行的差不多,痕检员陈涵和几个技术员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见到冷小兵过来,他们纷纷避让,指了指里面。冷小兵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跨过警戒带,走进了案发现场。夏木却停在警戒带旁边,远远地看着中心现场,烂尾楼前方有一小片空出来的水泥地,一片没有修成的水池趴在地上,看得出这里原本规划的是一处景观,但现在却躺着一具尸体。
“怎么?害怕了?”痕检员陈涵看到夏木神色不安,拎着勘查箱,走到了他身边。夏木愣了一下,正琢磨着该怎么回答的时候,陈涵又开口道:“第一次出现场都会害怕,我适应了小半年才适应过来,我还以为你这个高材生,什么都不怕呢。”
夏木默不作声看着中心现场,浓厚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飘荡着,刺眼的红色如同黑斑一样,在冰冷青灰的水泥地上蔓延着。不,血液流出体外至少有半个小时了,已经凝固成了果冻一般的胶质物质,时间再长一点,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凝血就会分离出血清,不可能看到血液的蔓延。夏木默念着课本上学过的内容,试图缓解紧张情绪。
“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陈涵以为刚才的话刺激到了夏木,有些歉意:“大家都说,你是为了那个案子才来白川刑警队的?是这样吗?”
“哪个案子?”夏木机械地应了一句。
“白川系列杀人案,你是受害人家属,对吗?”陈涵小声打探道。
夏木点了点头,感到她语气中带着同情:“都已经过去了,小时候的事儿我都忘了。”
“忘了?”这么轻易就能忘了吗?也许他只是不想再提及往事:“挺好,忘了挺好……”
陈涵还想说什么,夏木却已经离开,掀起警戒带,朝中心现场走去。
肖华军脸朝下趴在地上,虽然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很容易就能脑补出摔得稀烂的脸是何其惨烈,身下的鲜血果然已经停止了流动,凝成了黑色果冻,现场摆放着一系列的数字牌,标注出死者生前活动轨迹以及终身一跃时候站立的位置。负责照相的技术员正对着用软尺标注好的地面足迹,咔嚓咔嚓地按动相机。
刘宇从一旁过来,气急败坏地冲冷小兵嚷嚷着:“真他妈邪门,我刚刚才查清楚他的个人信息,派出所的人就打电话来,说他自杀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派出所的人?谁跟派出所报的案?”冷小兵打量这片烂尾楼,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生机。这大冷天,恐怕连乞丐都不愿意来这儿:“这地方怎么会有目击者?”
“哪儿有目击者啊,嫌疑人打110自首,结果话都没说话,就跳下去自杀了。”
“畏罪自杀啊……”夏木问道。
“应该是,”刘宇骂骂咧咧,拿出手机,播放出了110报警中心转过来的通话录音。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杀人了……”录音里肖华军的声音很不自然,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重复了两遍之后,啪嗒一声巨响,通话录音骤然中断,看样子是肖华军跳楼自杀的时候连同手机一起摔碎,声音消失。
“肖华军的手机呢?”冷小兵问道。
刘宇指了指勘查车,冷小兵转身过去。
夏木正要跟着离开,老顾喊住了他:“实习生,过来搭把手,抬一下尸体……”
虽然在学校解剖课上接触过尸体,但鲜活的夏木还是第一次见,和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的大体老师不同,刚刚去世的人身上还有温度,尚未形成尸僵,生前残留的情绪也都呼之欲出。夏木的手开始轻轻地颤抖起来,他用力地握了握拳,不希望被人发现,但扑面而来的血腥场面还是轻易地勾起了隐藏在深处的童年记忆,他感觉躺在地上的人不是肖华军,而是他的妈妈。回忆以现实的方式不断闪现在他眼前,打破了虚幻和真实之间的壁垒,构成了一个新的空间。
“新来的,别站着发愣了,过来,”老顾又喊了一声,助手递了一副橡胶手套给夏木。
夏木步伐艰难地走了过去,接过橡胶手套带上,抓住了死者的脚踝。死者的脚踝骨已经折断,握起来有些扎手,皮包骨头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被大风卷走。夏木歪头看着死者的鞋,39码,鞋底纹路和森林公园发现的纹路一致,缝隙被泥土和树叶的残渣填满,这些都是证明他犯罪的重要证据。老顾指挥着夏木翻过尸体,死者的脸朝向了他,那是张破碎而狰狞的脸,血从鼻子和眼睛里流了出来,凝视死者脸的一刹那,夏木产生了幻觉,死者狰狞的脸开始微笑,变成了妈妈的临死前的表情。躲好,不要出来,妈妈冲他摇了摇头,他感到体内所有力量都被抽走了,再也无法继续搬动死者。他扔下他的脚踝,顾不上众人的目光,跌跌撞撞跑到角落,大声呕吐起来。
现场忙碌的警员看到夏木的反应,倒也没有多吃惊,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冷小兵过来拍了拍夏木的后背,递过一瓶水:“下次去警戒带外吐,污染了现场,可就麻烦了……”
夏木接过水,漱了漱口,说了声:“对不起。”
“还能撑住吗?”冷小兵看他脸色苍白,关切道:“不行就先回家休息一下,案情分析会得到后半夜了,得等尸检和现场勘查报告全都出来才行……”
夏木摇了摇头,还想强撑着过去帮忙,却见老顾已经叫了另一个探员抬着裹尸袋离开了现场。冷小兵冲勘查车挥了挥手,陈涵拎着勘查箱重新回到现场,走到了冷小兵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