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登万把炭块轻轻放进去,只听户部那人立刻道,“我听闻里面有五六百都是西虏,怎生又按东虏算,还是请杨老先生先与尚书大人说明白,我们才好照办。另外说来,这鞑子闹了半年,到处道路断绝,户部各库中几无存银,要凑齐这六万五千两殊为不易,听闻还有不少斩将夺旗的奇功,算来怕不止六万五千,还是要跟工部、太仆寺一起筹措才好……”
“钱粮筹措不易,下官这里都明白,只是战事方殷,皇上又给了旨意,务必还要斩级三五千级,都靠这各镇兵马,钱粮支应是一面,斩首赏赐也力求一个快,斩将夺旗的奇功内阁尚未查实,兵将就盼着人头赏,有个奔头才好卖力去打杀,是以还是只有辛苦户部各位……”
林登万在养伤时被教授过速记,手中拿着炭块,脑中则全神贯注的边听边记,突然裆部一股热流,林登万全身一抖,手中的炭块脱手掉了下去,啪的一声撞在铜盆边缘。
沈迅转头看过来,林登万赶紧低头,把木炭放好,匆匆去了下一个火盆,裆部的热流变得冰冷,林登万紧紧的夹着双腿,右手慢慢的调着火盆中的炭块。
随着内阁召对完毕,屋中的议论逐渐多起来,召对内容涉及各部的,正好都在这里先行沟通,林登万小心翼翼的沿着墙边走动,尽量不引起文官和司礼监人员的注意,竭力的去听清附近人交谈的内容。
虽然动作很慢,但几个火盆也都加好了炭,林登万不便多留,出了门又到茶水间等候,到了放炭的地方,突然看到了自家的管事张少监,连忙就要跪下。
张少监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不用多礼,你刚来此处不久,记着到平台这里管事的是司礼监,奏对往来的最低也是五府六部锦衣卫,在这里办事最要紧就是小心,万不可出什么差错,务必记住这条。”
“小人明白,谢过大人提点。”
张太监叹口气,“不必说谢字,鞑子闹了这许久,就担忧家中遭灾,寻日里与我交好的,无一人肯帮忙去打听,你家那亲友真有本事,这兵荒马乱的,还能去河间府走这一趟,帮忙埋了过世的,又给钱粮安顿活着的,这周遭亲戚都记的是我的好,等日后老了回乡,或许还能上族谱进祠堂,这是大恩德,定要帮我跟你那亲友道谢。以后这惜薪司里面,能用得到的只管开口。”
林登万躬身道,“我那亲戚本也是要往那边去,他也是个热心肠人,我跟他一说便应了,哎,只是也没帮上大忙,还请张老公节哀。”
张少监眼睛微微一红,摆摆手之后扭头走了出去。
林登万在原地站了片刻后,靠在墙上发呆,茶水房中宦官来来往往,都是在平台这里伺候的各内衙的宦官,有些相熟的互相交谈,因为都在平台做事,交谈的内容比北厂就丰富多了。
林登万和另外几个惜薪司的人轮流去各房添炭调火,快到午时的时候,召对终于结束,林登万跟众人一起去点还了红箩炭,才疲倦的往北厂走去,裆部已经一片冰凉。
林登万低声重复刚才记下的内容,不觉间带着一丝哽噎。
“三千五、一千三,一个五十,六万五千,三五千……”
不久快走到北厂,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喊道,“林老公。”
林登万又走了几步才停下来,转头去看是那个相识的宫女。
宫女满眼通红,林登万慢慢靠近过去,沉默了片刻道,“我那亲戚带回来话便是那样的,庆都关厢你家那条街上,只剩下不到两成人,跟那些活着的人问了,你家有几口寻不到尸首,听街坊说是死在了他处,已经寻不着了。寻到你家中三人的尸身,名字对得上,我那亲友都帮忙安埋了,周遭死的人太多,碑石上还来不及刻字,但刻字的银子已经会过了,那个姓向的街坊会帮忙催促。”
宫女捂着嘴呜呜的哭起来,林登万伸伸手又缩回来,他局促的扭动了片刻道,“还请节哀。”
女人咬着嘴唇,眼泪止不住的流过脸颊,“爹妈、哥哥、弟弟都走了,亲戚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了,这世间剩下我一个了,呜呜……”
林登万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握住那宫女的左手,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林登万的手跟着宫女的手一起抖动,掌心有一丝温暖,连裆间的冰凉也感觉不到了。
好一会之后,宫女才收住哭泣,她似乎才发现手被林登万牵着,连忙把手抽了回去。
林登万有点尴尬,正不知说什么好,宫女抬头看着他幽幽的道,“还没多谢你,到处都说鞑子又往北来了,京师没人敢往保定去,你真有本事,能找到人帮我这大忙,让我家人能入土为安。”
林登万茫然看去,那宫女眼神中满是感激,甚至有一丝崇拜,他呆了片刻,口中还是不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道,“还请节哀,我那亲友过些日子还会去,保证那碑文一定刻好,以后你出宫了回去才好寻着。”
宫女埋头道,“家中只剩几座坟茔,日后便放出了宫又能如何,孤身一人又能往何处去,我不敢……”
林登万脱口而出,“以后我还可照顾你。”
宫女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看向林登万,迷蒙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