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昌没有去翻开奏本,以免薛国观以为他不想交谈,这个直房是共用的,不存在谁去找谁的而造成被动,很适合跟其他阁老交换意见。
杨嗣昌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随手拿起一份塘报递过去,“今早兵部收到武清新发塘报,刘中堂与孙传庭赴永定河南岸,亲手放归山东及北直被掳百姓共七千一百人三十一人,有兵部差官、户部差官并武清、东安知县共见,此前已放归者约三万,好让家相知道。”
薛国观恭敬的接过,他匆匆扫视了一遍,口中赞叹道,“永定河大捷,杀贼上千功莫大焉,解救数万百姓或有虚数,但几千定然是有的,也是善莫大焉。”
这口风听起来,薛国观对永定河大捷的定位并无异议,此前卢象升败没,接着济南沦陷,京师一片凄风惨雨,眼看鞑子一步步要顺利出边,好不容易弄出个永定河大捷,朝廷从上到下都振奋起来,至少面子上好看了些,薛国观自然不会在这大是大非上唱反调,但斩首数他只说了上千,跟各部报来的差得很远,也就是说可能在这上面做些文章。
“如家相所言,永定河大捷活人无数。想那建奴军中还有数十万被掳掠的百姓,若是能乘此士气高涨之机再扑杀一二阵,再救下些百姓来更是善莫大焉。”
薛国观听出杨嗣昌言语中的倾向,轻轻合上塘报,“也是文弱你运筹帷幄调度得法,其中艰难我自知之,若果真能再扑杀一两阵,也如永定河般大捷,确实朝廷之幸,但薛某还有个浅见,初九日永定河南岸大捷,初十就被建奴横扫武清营盘,人畜器械折损无数,孙传庭以损失皆为辅兵为由不报死伤确数,之后又说各营步卒是逃散而非战亡,称正在收拢云云,难道抓些青皮乞丐来凑齐了数,那武清城外就没死过人了不成?大捷该奏功,但胜败互不相掩,胜了要表功,败了却不叙过,那朝廷体制岂非成了随意拿捏之玩物。”
杨嗣昌不停的微微点头,薛国观接着又道,“永定河一战,勤王各营奋战各有斩绩,有一贯善战的,但也有些恇怯逼贼之人,那刘光祚一贯庸碌不堪,自勤王以来仅报斩一级,命其军前正法刚下,即随报斩绩功三十,以此为由要收回成命,其中诡异之情不可问矣,此外尚有斩将岳托的奇功,可称东事数十年来第一功,却无首级无旗帜无甲仗,全凭俘虏供述,若是一旦核准,那岳托不几日又活着回了辽东,朝廷便贻笑天下,威严扫地了。”
杨嗣昌神色严肃,但从薛国观的话里面听来,他确实有拖延战功核定的打算,永定河大捷本来会让刘宇亮地位稳固,但他之前自作聪明弹劾一群武将,他万没料到朝廷会下达将刘光祚军前正法的命令,他对吴桥的哗变也心有余悸,于是随即又改变立场。
现在的焦点已经不是视师后的责任,而是前后不一和目无法纪,若非刘宇亮陷入这种被动局面,薛国观是根本没机会争夺首辅的,现在他抓住机会,首要就是拖住不让刘光祚脱罪,这样才有理由继续追打刘宇亮,其二就是把武清兵败来对冲永定河大捷,其三是不能让永定河大捷冒出耸人听闻的奇功,否则刘宇亮分润了功劳,就打不倒了,到时反而会是刘宇亮回来反击他。
“家相所言无一不准,里面有些斩绩功确实让人不得不生疑,除了刘光祚,那李重镇的战绩也颇为突兀,确实要再加查实。但有些营伍也是实打实的,人头有兵部差官点验,旗帜甲仗在在可验,就譬如那安庆副镇庞雨、临洮总兵官曹变蛟、京营副镇周遇吉、陕西抚标李国政等部,各部昨日拔营向河西务,不日就要再与东虏交战,论功之后士气振奋,正好与东虏再战。”
薛国观听明白了杨嗣昌的意思,就是刘光祚的奏功单独留出来,先把其他人的办了。
“刘光祚一事,非仅虚报战功,而是有人为庇护庸碌武人,无视朝廷权威,此根源不除,各营士气何谈振奋,司马久历行伍,定然是明白的。”
杨嗣昌知道薛国观的意思,就是他不阻拦其他各部的战功,但需要杨嗣昌支持他打倒刘宇亮,刘光祚一事不但涉及刘宇亮,也涉及孙传庭,自从孙传庭接任督师,与杨嗣昌的关系就急转直下,皇帝对孙传庭观感也十分不佳,杨嗣昌的深心之中也乐见如此,因为入边破城五十多,后半程的罪责始终要人承担,孙传庭目前的形势,即便有永定河大捷,至少也还要分担大半。
他缓缓接道,“自然,自然。”
此时宦官敲门进来,宣内阁召对,两人连忙起身整理仪表,沈迅侯在门外,几人一起跟在司礼监的宦官的身后往平台走去。
天冷的时候奏对是在平台暖阁,暖阁处还有一个侯召的暖房,随着几人出门后,其他房间陆续打开,五府六部待召的官员纷纷出门,在司礼监宦官指引下前往暖房。
内阁是第一召对的,所以不用在暖房等候,几人到了暖阁前,杨嗣昌低着头进去,眼神余光看到皇上已经就坐。
暖阁内正前方摆着一面屏风,皇帝就坐在屏风前,身前一条桌案,左侧是四名司礼监的太监,他们身前也有一条桌案,是用来记录奏对的。
杨嗣昌一跪三叩后起身,只听皇帝的声音传来,“首辅和孙传庭昨日又来奏本,说了放归百姓三万,说了去河西务追赶建奴,又说了那刘光祚,请改戴罪立功。前面有旨军前正法,他们只关押在武清县衙,昨日有科道弹劾首辅前后不一无视朝令,内阁以为此事该当如何了结?”
崇祯的声音冷冰冰的,谁都听出他十分不快,暖阁中安静片刻,杨嗣昌没有先发言,他等着听薛国观的意见,虽然知道薛国观要对付刘宇亮,但到底用什么方法,他目前还没有头绪。
薛国观出列一步,“刘中堂与孙传庭言称,刘光祚确实恇怯避战庸碌不堪,却并无大过,担忧军前正法令众将生疑,于此后战局不利,臣以为此言大谬!”
旁边司礼监的太监飞快的记录,呈文纸上传出轻微的声响。
“弹劾之文发出第二日,勤王军各部奋勇当先,一战横扫敌氛,乃入边以来最大胜绩,乃朝廷权威震慑,军前正法恇怯之辈,不但不会折损士气,反而是赏罚分明,将士才有奋战之心,原本是鞭策众将的良机,岂知他二人以兵哗为由,竟置朝命于不顾,公然庇护庸碌武人。”薛国观微微抬头,声音洪亮的道,“臣以为刘光祚此事不在于一武将正法与否,反是首辅瞬参瞬护全无定见,前后不一自相矛盾,并擅自抗命,纲纪荡然无存!从此之后各营将官谁再服从朝廷权威,朝廷根本岂容动摇,臣请将首辅下科道论处!”
崇祯的目光转向杨嗣昌,“司马以为如何?”
杨嗣昌脑中急转片刻,把首辅下科道议处,这首辅就是戴罪之身,出结论之前刘宇亮就不能再继续担任首辅,连视师也不能了,皇帝的态度很可能同意。
刘宇亮前景已经十分堪忧,内阁很可能被薛国观掌控,而他需要薛国观在奏功和其他事情上支持。
杨嗣昌吸一口气,“朝廷纲纪不容冒犯,臣赞同下科道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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