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渡上的秦淮河水面飘动着薄薄的雾气,清晨的眉楼鸟语花香,窗外传入幽幽的洞箫声,李丽华在床上翻转一圈,她知道是顾眉在河边练曲,一般会练习半个时辰。箫音突然发出一个破音,接着就没了声息,接着外边传来惊慌的叫嚷声,李丽华翻身坐起,皱眉听着外边的动静。楼梯上咚咚的脚步声,片刻后李屏儿推门而入,脸色煞白的来到床前。“娘亲,外边出事了。”“何事这般惊慌。”李屏儿结结巴巴道,“河岸边有死人。”李丽华冷着脸道,“秦淮河中又不是没淹死人。”“是……是百顺堂那两个内应。”李丽华脸色一变,匆匆起身批好衣服下楼,途中遇到顾眉,由矮个丫鬟扶着从河边回来,脚步有些飘忽,显然受到了惊吓。河岸上已经站了不少人,她推开面前挡路的女子来到河岸上,只见两具尸体面朝上漂浮在水中,细看面容时,正是百顺堂中的眼线。李屏儿心跳得厉害,脸上反而更加苍白,她声音颤抖着道,“昨晚护院出来巡查还没有,定是半夜时划船运来的,否则岂会刚好停在眉楼边,多半是那位庞游击干的。”“不要惊慌。”李丽华把目光从尸体上移开,“他杀这两个人就是没胆子向老娘下手,但又忍不了那口气,此事就此了结,反倒是该放心了。”李屏儿点点头,但手脚不停的发抖,李丽华说的有道理,若只是抢夺百顺堂一事,此时就该暂时放心。秦淮河上妓家林立,打行青手互相打杀也不是没有,但这般无声无息杀人示威,仍是十分少见,显然这个武人的实力不是那些打行可比,对于李屏儿来说,有把柄在这等人手中,担心只会更重。李丽华缓了一口气,“报给江宁县,让他们把尸首捞走,其他都不必说。”“要不要奴婢去周少监那里,好让他知道此事,让兵马司派些兵丁来护卫。”李丽华想了片刻道,“与郭作善说说便可,些许小事不要去扰周少监,派来兵丁反而吓到客人。”李屏儿应了又心有余悸的低声道,“娘亲,咱们还是不要招惹这些武人,他们在江北与流贼杀来杀去久了,做派便与那流寇一般,此番是杀这两人,下次就……”“这就怕了。”李丽华目光回到尸体上,“他就是要你如此想,这秦淮河上的恶人老娘见得多了,不过就会些此等下作手段,仍是不脱莽夫所为,此次仗着勤王讨好了梁老公,让他得意一时,待寻得时机,让那庞莽夫知道,这大明朝终究不是武人的。”……“办报社就是文人的事,林坡你是复社士子,年来在报社做得甚好。”江南时报的报社中,庞雨温和的说道,“此次本官准备将何总编调回安庆,但时报还是要继续办的,何总编跟本官推荐了你,让你留在南京主理报社之事。”林坡是刘慎言的表字,他听完噗通跪在地上,“小人才疏学浅,不及何先生万一,只怕难堪重任。”“林坡不必谦逊,你在报社数月,选稿排版已可独当一面,才具足任总编,本官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刘慎言呆了一呆,按照庞雨这个逻辑,如果再推辞,就是说老板看人眼光不行,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就此定下,你每月的月银先按十两,一年后再加,社中其余人事不变,午后何总编会召集大家公布此事,你先起来吧。”刘慎言愣了一下,他以前只拿三两月银,没想到总编能拿到这么高,他原本也没有打算坚决推辞,赶紧说道,“谢过大人抬举。”庞雨让他站起身来,自己在屋中走了几步,“只是报社毕竟不是文社,说到底是一门生意,跟文人义气还是有些差别的,复社那边的稿子过来,哪些该发哪些不该发,林坡你心中要先有个计较。”“属下都听大人的。”刘慎言又转向何仙崖,“还请何总编不吝赐教。”何仙崖颔首微笑,这一点上他倒是绝不会藏私,报社的事情他早就不想干了,若是不给刘慎言交代清楚,以后庞雨说不定还让他回来。将何仙崖调回安庆,倒不是庞雨考虑这个三弟的个人意见,而是此次复社事发,让庞雨对复社前景担忧,江南时报一直靠复社发展,版面上登载的内容又多为复社时文,而何仙崖与他的关系过于密切,容易牵连到自己,这个刘慎言虽然是复社士子,但家破人亡,只能依靠庞雨,让他当报社总编,时报表面看来与安庆就无多大干系,能减少与复社关联的风险。庞雨在窗前停下,这个院子在三山门外一里,很普通的一个院落,胜在场地宽广,是庞雨众多产业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跟赌档和钱庄所在的大中街比起来,就是城乡结合部,因为这里房租便宜,还有河道可以往外发运报纸。楼下小院中人来人往,主要都是力夫,外表看来完全是劳动密集型产业,与文化搭不上什么关系。这些力夫正在搬运纸张,这是报社用到的最大项,另外便是铜活字,因为报纸的时效性,需要用活字印刷,明代的江南地区大量应用铜活字,技术工人丝毫不缺,按月发刊的时候连图画都能印出来,倒不需要庞雨为技术问题操心,只是铜字造价昂贵,目前只备有常用字两千个,没有的便要向其他书坊租用。目前发行情况尚可,沿着大江已经铺开,南京下游的数量每月都在增加,逐渐深入到社区和乡镇,阅读群体从士绅扩展到普通识字的百姓,这得益于江南地区识字率高,扬州等地已经有商铺打出招牌固定售卖,安庆印刷的部分主要针对长江中游,沿江的城市有一定影响力,但还没能扩展到普通的城镇。此时的人对报纸的作用不太看重,而且一直是亏钱发行,所以虽然和复社联办了这么久,却从来没人对报社打过主意。对于庞雨来说,如果没有银庄的话,报社也是没有作用的,真正的赔钱赚吆喝,在目前情况下,对报社主要抓住财务和发行即可。报社中其他的书手、账房、力役头目都是安庆调来,以前都由何仙崖指挥,现在让刘慎言当总编,给他的权力不会这么大,而刘慎言家破人亡,虽然是复社士子,但以目前复社的松散组织,是无法作为依靠的,庞雨是他安身立命的唯一靠山,这是选择他的原因。“听说林坡在南京已安家了?”刘慎言抬眼看了一眼庞雨,“确实安家了,贱内亦是从和州逃出的,小人家中亲友无人得存,亲事也就从简了,请了几位复社的社友……还有何总编见证,便算完婚了。”庞雨嗯了一声道,“那尊夫人该是江北人,在这南京可能过得习惯?”听到这句话,何仙崖瞟了一眼刘慎言,按照大江银庄和百顺堂的规矩,里面凡管事的人都要将家人留在安庆,主要是掌柜和账房,现在又增加一个出纳。留人质也是此时的惯例,就是给东家的一个抵押,何仙崖的家人便都留在安庆府城。刘慎言犹豫了片刻,他身体不自然的扭动了一下道,“贱内确实不惯于这南都。”何仙崖快速观察一下庞雨,转头对刘慎言道,“安庆与和州同在江北,又有守备营镇守,林坡大可送往安庆,或许便过得惯了。”刘慎言正要点头,庞雨出言打断道,“林坡家中被难,尚要传宗接代,不必急于一时。”何仙崖闻言也不再说,刘慎言那媳妇是和州渡江时遇到的,何仙崖也曾看到过,脸上有一块疤,到南京后两人就住在一起,这种乱世姻缘是否可靠很难说,庞雨的意思是有个子女才好抵押。不过总归是给刘慎言破例,他又要跪下道谢,庞雨挥挥手让他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何仙崖,庞雨随意的坐下道,“三弟放着南京这纸醉金迷之地不呆,此次回安庆可满意了?”何仙崖先躬身一下,然后找到下首位置,“二哥知道我,从小就识字但是没耐性作学问,办这报纸本就为难,还要跟复社那些文人打交道,跟吴应箕吵架也记不得多少次了,换了刘慎言来,他们间好说话。再者说这南京是留都,到处是官到处是绅,谁也不是好惹的,到处陪着小心,要小弟来说,以前县衙里面办事,大家都不要脸,倒不费心思,但南都这些官绅看起来都要脸,又不知实际要不要脸,对小弟太过复杂,还是回安庆自在些。”庞雨沉吟片刻,“先前我也如此想的,百顺堂的事一团乱麻,但阮大铖指点一下找到了线头,乱麻便迎刃而解了。”何仙崖陪着笑一下道,“百顺堂的事情,李丽华那里便就此放过了?”“阮大铖开了口求情,李丽华背后还有周少监,只能警告一下。”庞雨说罢叹口气,“按照我最起初的想法,不管事情如何了结,都要取李丽华的性命,但形势如此,办事确实不那么自在。”“若是李丽华还不知趣……”庞雨摇摇头,“梁老公那里现在拉上干系,咱们又单独送了三千两,这你是知道的,有他的照拂,想来李丽华没这胆子。”何仙崖舔舔舌头,这次回安庆后的职务还没定下,但大致是在承发房和中军文书两个地方,他感觉自己应该进入角色,当下又对庞雨道,“梁老公这边是不是送多了些,若开头给三千,后面走动时就不好少了这个数。”“银子就是赚来用的,想起两年前桐城民乱时,咱们自己拿出命去博那三万两银子,现在早没影了,但赚来了一个守备营。”庞雨喝口茶又自信的道,“这事三弟信我的,梁洪泰这边给得再多,也是有用的,只要有用就不说多,这是我最近总结的经验。”“还是二哥看得明白,小弟以后要跟着二哥多学。”刚说到此处,庞丁匆匆走进屋里,他看到何仙崖在,又停下不说,何仙崖见状连忙起身要走。庞雨摆摆手,“三弟不是外人,以后也要在守备署里参与机密,说来一并听听。”庞丁走近两步低声道,“阮先生派仆人来说,朝廷任命了新的南京守备,待鞑子出关就要到任,让不要与梁洪泰走动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庞丁有些怪异的看看两人又道,“据阮先生说新守备是原来的户工总理太监,叫做张彝宪,因在京中被科道弹劾太多,这次才派驻南京。”(注1:崇祯九年九月,张彝宪任南京守备。)“这谁也料不到。”片刻后何仙崖有些尴尬的道,他又往窗外看一眼,“送墨的人来了,在下带刘慎言去验货,免得他以后不熟悉。”他说罢匆匆下楼而去,留下奇怪的庞丁,庞丁一头雾水的看着庞雨。庞雨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还有什么事?”“还有江帆送来消息,是李屏儿在眉楼里听到的,复社的人在凑钱打通关节,蒋臣告诉吴昌时说少爷你有银子,想让咱们出三千两,江帆说请大人先有个预备。”庞雨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放下呆了片刻骂道,“这些官绅果真复杂,不能等了,明日就回安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