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子入关已经数次了?”浦子口守备衙署门外热气蒸腾,庞雨刚出门口就把官服领子拉开一点,有些疑虑的对身边的陈于王问道。收到张国维的驿传之后半日,庞雨又收到了第二封命令,将会面地点从句容变更为浦子口守备府,一日之内两封急令,可见张国维当时的急切。应天辖区内存在南京这个留都,不在应天巡抚管辖之内,里面中央机构俱全,虽然大多是虚职,但留都本身就比较敏感,所以张国维行止尽量避开南京,一般要处理江北军务时,便留驻在句容,即便颇多不便。这次因为有北上勤王的可能,所以将驻地定在浦子口。夏季江上水流更急,风向较为顺利,只行船三天之后,庞雨就到达了浦子口,张国维已经在守备府。此次的会议就是通报最新战况,要求各将官思想上高度重视,从政治高度对待此次勤王任务,军队做好各项准备,朝廷如果调兵,就随时北上勤王,但同时也不能放松备寇的工作。由于去年流贼的入犯,应天辖区能调动的军队都集中到了南京附近,抚标营大部分在江浦和六合,北上的话他们比较方便,安庆的庞雨和许自强则需要水陆联运,要繁琐得多。所以张国维也特意叮嘱了二人,需要征调好船只,兵对北上路线有所规划。张国维麾下的那些将领基本到齐,庞雨在年初救援江南的时候基本都见过。这里面最熟悉的还是陈于王,由于在滁州战役的出生入死,两人的交情远比他人更深厚。由于陈于王在辽东的经历,也是目前庞雨能接触到最熟悉清军的人。“鞑子入寇几次……从己巳年到如今,两三年便入寇一番。”陈于王停顿片刻,回忆一下道,“有两次是在山西,到京师这是第二次了。”庞雨心底稍稍松一口气,接到消息后他便命令守备营取消了行军训练,在各营区集结待命,江上赶路的这三天里面,想了各种应对的办法,但以目前这两三千武装,根本无法抵挡他印象中那支强大的清军。目前听来清军似乎是常客,并非入关就一定要命。“陈兄你说鞑子这次会不会危害到京师?”陈于王立刻摇头,“鞑子轻兵入寇,你大约是没见过京师的城墙,鞑子打不下京师,他们也不会攻城。”“那鞑子去京师作甚?”“还不是抢钱粮子女,跟流寇是一般德性。”陈于王不屑的呸了一声,“一群贼寇罢了,不过蛮横些。”“抢东西?”庞雨沉吟片刻,方才张国维通报了流寇的情况,李自成和高迎祥还在湖广,被卢象升追得鸡飞狗跳,丝毫不像是能打进京师逼死崇祯的模样,倒像是要被卢象升逼死了。在庞雨有限的历史知识里,李自成是个重要的参考,大清入关是在李自成攻克京师之后,据说跟陈圆圆还有关系,冲冠一怒为红颜才开关放清军进来的,庞雨甚至还记得那个作者叫吴梅村。按目前的形势,李自成没打下京师,陈圆圆自然没被抢,那么清军此次入关应该是无功而返,也许就跟陈于王说的一般,清军来抢东西的,想通了这个巧妙的逻辑,庞雨更感放心。“庞将军!”听到身后有人叫喊,庞雨忙转过头来,却见是老熟人许自强在后面急急追来,两人虽然都驻扎安庆,但这次是分头过来的,开会时才见面。“见过许大人。”许自强热得脸上全是汗水,他哎的一声,用袖子在额头上抹了一把,跟着就亲热的拉过庞雨往旁走了几步,陈于王见状白了许自强一眼,径自走开了。庞雨心中奇怪时,许自强开口低声道,“本官与庞将军那是老友了,又都在安庆同舟共济,互相那是信得过的。”庞雨不知何意,但仍是赞同道,“在下与许大人一见如故,一向是很相得的。”许自强神色凝重的点点头,“你看方才堂议之人,多是抚标营麾下,他们是相熟的,与我等却有些生分。此番若是北上,你我二人定要互相照应,和衷共济才是啊,最好行军打仗啥的咱俩在一道,打虎亲兄弟对不对。”庞雨听罢恍然,许自强的吴淞兵马战力低下,现在知道可能要调去打鞑子,他心底里早就怕了,眼看其他人指望不上,只得找庞雨拉关系,想和战力最强的守备营一起,增加活命的保障,也可见守备营的战力已经得到大家认可。“在下也是如此想的,与许大人是不约而同。”许自强见庞雨一口答应,明显的神色一松,庞雨则是卖个顺水人情,按照方才的推论,这次清军只是入寇抢东西,以此时的行军速度,自己这些南直隶的兵走到北边的时候,可能清军已经走了,总体风险可控,先答应了也不妨。许自强哪里知道庞雨的心思,明显领了这个顺水人情,拍拍庞雨的肩膀道,“庞兄弟就是痛快人,咱们就此说定,勤王时可要一道走……明日还要与张都爷的幕房报勤王兵马钱粮,回安庆时你我兄弟也要同行才好。”庞雨感觉今日几句话之后,跟许自强的关系已经拉近不少,虽然吴松兵马不成样子,但毕竟许自强是总兵,在安庆多一个助力总是好的。“得许大人同行自然好,只是在下或许要在南京耽搁几日。”“不妨事,哥哥在南京有外房,正好候你几日。”许自强神秘的笑着,“今日晚间哥哥在浦子口另有去处,就不陪你了,到了南京带你去个好去处,秦淮河的好去处。”许自强说罢哈哈大笑,接着便与庞雨拱手告别,丝毫没以前总兵的架子,与庞雨言笑晏晏,感觉两人就像数十年的好友。待许自强远去后,庞雨把官服领子拉开一些,七月间的江浦闷热难当,堂议还得穿正装,张国维好歹有人摇扇子,庞雨早就热得满身是汗。远远跟着的庞丁走过来低声道,“少爷,方才你们堂会时,马先生过来说晚上要单独设宴请你,在金汤门内的临江阁。”“张都爷去不去?”“马先生没说。”庞雨嗯了一声,照他对张国维的了解,这次勤王可以看作一次政治机会,很可能晚间有张国维,设宴款待有点像鸿门宴,张国维多半又要自己出力。“让余先生晚上在钱粮器械清册里面加些甲胄硝磺,明日午前就要报给都爷的幕房,要我出力总得给些好处。”庞雨左右看看后轻松的道,“明日午后咱们过江去南京,见见刘若谷他们。”庞丁惊讶的道:“少爷你不忙着回安庆集合人马……怎地不担心鞑子的事了?”“我突然想通了,这次京师定然安然无恙。”“可少爷你昨日在船上,不是已经在想要不要投降清军了。”庞丁眼睛转转,“还说能不能调兵占了南京,怎地半日功夫就变了。”庞雨咳嗽一声,“你肯定听错了,以少爷这样一身正气的人,是不会想到这些东西的,以后就不要提了。”“是,少爷。”庞丁又小心的试探道,“少爷这次去南京,可是要去襄助复社?”庞雨摇头笑道,“不是去襄助复社,也没那个能耐,但它倒台还是不倒台,咱们都要找到从其中牟利之法。”……桃叶渡眉楼外的花园之中,一众复社士子围坐于树荫之下,今日却未有听曲助兴,只有四周知了烦躁的叫个不停。“鞑子再犯神京,天子所在岂能容贼子干犯。”吴应箕声色俱厉道,“天下震动,我辈复社有志士子,何能枯坐于江南,当征募义兵北上勤王,与那鞑子决死战。”方以智扶着腰间宝剑唰的站起,“若募义兵,在下愿为第一个。”此时另一人也站起悲愤的大声道,“神京则鞑子入犯,中原则贼氛披猖,天下何其多事,想圣天子天纵之资,竟为宵小所迫,思之不由痛彻入骨,周某若在京师,必要奋身一击,以报此家国大恨,个人生死何足道哉。”方以智抚掌道,“介生所言深合我心,在下愿附骥尾。”(注:介生为周钟表字)孙临大声叫好呼应,场中一时群情激昂,庞雨曾见过的那个何厚明也在场中,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仍是和应了几句。周钟待众人稍歇,才又沉声道,“天下纷乱日久,追根溯源仍是奸人当道蒙蔽天子。想年初流贼临江,东南半壁震动,朝中权奸其时竟不思安靖天下,反一意构陷天如先生,此番来之先生赴南都,亦是为此而来。”说话间众人将目光投向上首位置一人,此人约四十多岁,头上套着黑色纱帽,衣饰清淡中带着华贵,手中所执也是有名的小官折扇,神情和蔼而沉稳,他就是周钟方才所说的来之先生,名叫吴昌时,来自浙江嘉兴,在复社中颇有地位,众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尊敬。此时话题已经从鞑子入寇转向了复社自身,吴昌时赞许的看了看周钟,然后轻轻摇着折扇,“此番奸党来势汹汹,先生虽屹然不惧,但我等亦不可等闲视之,京师有正直之士传报,除周之夔那篇《复社或问》……”他说到此处,吴应箕在鼻前来回挥手,“此文实乃臭不可闻。”吴昌时并不因打断而生气,一笑后继续道,“除此臭不可闻外,尚有薛国观指使的陆若汉连章弹劾,皇上为奸辅蒙蔽,将弹章下有司核查,缇骑已至江南各处,苏州府衙里已询问十余日,似乎非要咬定周之夔之事与天如先生有关。”场中安静片刻,缇骑前来说明真的是皇上首肯的,否则温体仁也调动不了锦衣卫,气氛随之有些凝重。吴昌时不动声色的扫视一番,将各人反应收入眼中,“各位社友亦无需气馁,先生一身正气,周之夔、陆若汉之流小丑跳梁,所为皆不外诬告而已,缇骑四出最终也拿不到实据。值此要紧关头,又事涉天如先生,复社社友自该当仁不让,奸人在朝则天下难安,此等大义当前,我等社友更要同气连枝互为声援,广布舆论上达天听,为天下正本清源。”吴应箕一掌拍在桌上,“奸人在朝天下难安,更有那阉党在野伺机而动,阮大铖、杨维垣之辈招募游侠谈兵论剑,在白门结群社污人耳目,我等社友当一并击之。”周钟等人纷纷喝彩,方以智只略作呼应敷衍了过去。吴昌时眼神不停在众人身上转动,直到吴应箕再向他看过来时,吴昌时唰的一声收了折扇,正气昂然的道,“温体仁名为孤臣,实为阉党同谋,逆党阴聚南都图谋再起,尤以阮大铖为首恶,我等与之亦是正邪不两立。”场中气氛热烈,当场就有人在桌案上书写公揭,声援处境艰难的张溥,吴昌时一边附和,一边留意着周遭,见到李丽华的侍女李屏儿出现在楼外,眼神中似有所示意。见其他士子未曾留意,当下起身过去,李屏儿径自走到一片芭蕉树后,挡住了园中士子的视线。吴昌时走近后,李屏儿低声道,“娘亲让奴家转告吴老爷,那位先生已经帮你约到了。”“有劳姐姐奔走。”吴昌时匆匆说完,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李屏儿愕然片刻,这位吴老爷是嘉兴来的读书人,崇祯七年已经中了进士,又是极富豪之家,未曾想对婢女亦如此客气。随即反应过来,这吴公子是要自己保守秘密,不要泄露于其他人知道。当下收了银子道,“谢过公子,那位先生届时乘船赴约,路上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