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子口渡口上近两百名守备营士兵队列森严,旁边则是身穿胖袄的应天巡抚标营官兵,人数约百人,也颇为雄壮。庞雨站在最下一级台阶,河水就在脚边荡来荡去,身边就是头发花白的马先生。江面上有几艘江船,一艘漕船挂着“督察院右佥都御使巡抚应天张”的大旗,刚刚停靠在码头边。张国维从船头走下跳板,他没带仪仗,身上也没有宽袍大袖的官服,身穿窄袖的青色常服,显得颇为精干。马先生只是来打前站,比张国维早两个时辰到达,庞雨没有时间做准备,简单的安排了一下迎接和护送队伍,就匆匆赶到码头。此时庞雨和马先生都候在岸边,巡抚过江来,浦子口的守将终于也出了城,他级别比庞雨高,但此时只能靠后排着。跳板上下摇动,张国维朝着台阶走来,庞雨下意识的想要去搀扶,突然发觉马先生在原地一动未动,连忙把脚收了回来,那浦子口守将却一脸讨好的迎上去,虚张着双手,准备在上岸处扶一把。岂知张国维走得很稳,他完全没有理会那守将,直接踏上台阶,边走边对两人道,“与本官去银锭桥。”张国维步子不停,一路上了台阶,马先生和庞雨连忙跟上去,庞雨转头看了那浦子口守将一眼,他正在原地不知所措,因为张国维并未叫他跟上去,一时十分难堪。庞雨心中好笑,这浦子口营守将做生意一把好手,每次都是叫手下把总、军卫千户之类的出面,看着全都是生意人,这两天赚了守备营不少银子。他显然对张国维不太了解,这位巡抚大人经常一个人驾船巡视水利,上船下船可比船夫一般,以庞雨想来,张都爷给自己做的人设里面,熟于水利惯于江河当是重要一条,所以连马先生都没有去扶,他一个浦子口守将上去败坏张都爷人设,当然是自讨没趣。庞雨仍是客气的对他拱拱手,赶紧追着张国维上到码头。那守将又匆忙的追上来,“下官为都爷预备了官轿……”张国维这次看了他一眼,让那惶恐的守将略微心安。“此次浦子口城防甚固,你也是有功的,此处没你的事了。”他转向庞雨,“给本官预备一匹马。”庞雨赶紧招过郭奉友,让他去将自己的马牵来,这匹马原本也是在北峡关俘获中挑选过的,不算跑得最快的,但体态优美性情温和,最适合给张国维用。张国维上马的时候,没有人敢去扶一把,他骑术颇佳,策马一路往银锭桥去了。庞雨朝前面挥手,等候的陈如烈等人立刻先行一步,在前方担任戒备,虽然庞雨知道附近没有流寇,但架势是要做全的,毕竟还算战区。其他人不敢走在张国维前面,马先生打个眼色,庞雨连忙上马跟在张国维侧后位置。“与本官说说当日战况。”庞雨打马赶上半步,一路解说当日部署,到万峰门外的时候,张国维下马站在路口,结合现场地形,仔细听庞雨讲述截断猛虎桥的战况,听到七十骑兵穿过四百多马兵拦截时,略微有些动容。接着视察了几个关押流寇俘虏的大院,张国维看得很仔细,他是初次亲眼看到流寇,留心听庞雨介绍老贼和胁从的辨别。张国维从那些俘虏面前经过,庞雨本以为这位大人会痛骂那些人,但张国维全程一言不发。万峰门行程结束之后,一行人继续前往银锭桥。从流寇开始撤退之后,庞雨在银锭桥布置了第一司、第二司、第三司、陆战兵和所有骑兵,基本集中了主力,猛虎桥方向基本没有威胁,只留下亲军步兵一个局,万峰门则作为后勤基地,部署另一个亲军步兵局。张国维走出银锭桥,立马在旷野上,前方一里外还有些零散游骑,因为距离有些远,张国维眯起眼睛想看清楚些。身旁嚓嚓两声轻响,庞雨拉开三节远镜,殷勤的奉在张国维面前,“这是特意为大人预备的,下官想着大人巡抚应天,无论统帅军旅还是巡视水利,此物多少能添些助力。”张国维有些诧异的接过查看,筒身上还刻着“大江砥柱”四个字,显然是在拍他马屁,既捧他守江之功,也奉承他治水之能。他并不在在意这些表面功夫,毕竟他是应天巡抚,每天想着法子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但举在眼前一望之后,张国维惊讶的转头看着庞雨,“庞守备此物甚为精良,用于军旅可称神器。”“还是托了大人的福,若非大人慧眼识珠,起薄钰于微末,下官也无法制出如此奇器,张国维恍然道,“原来是薄钰,难怪如此精巧,他原本便有真才实学,当初本官也是为国求才,薄钰如今可是要久留安庆?”“回大人话,下官于制器略知一二,薄先生与下官一见如故,于西学及军备互相印证,学问都得了精进,薄先生打算长居安庆,为大人制器强军。此次他也随师东来,但在采石下船了,回苏州招募一些铜作熟匠。此次奇袭所用的铜炮,就是他依大人指点所制,两门炮皆在此地,下官不过是坐享其成。”庞雨说罢朝着右侧指了一下。张国维微笑着看去,颇有点受用的样子,薄钰确实是他发掘的,第一门铜炮谈不上指点,但也确实是他订购,如此这浦子口大捷便确实与他有更紧密的关联。“岂能说是坐享其成,还是庞守备有个公忠为国的心。本官看了塘报,你以铜炮打乱贼阵,随后领亲兵直入贼阵,阵斩摇天动,令群贼破胆奔溃,可谓有勇有谋,本官没看错你。”庞雨毫不脸红接道,“下官从上游而来,流寇屠和州,当涂以下江面浮尸蔽江,我守备营全营将士激愤难当,为国杀贼就是我辈从军初心。但要说根源,乃是都爷与史道台预为筹划,又多次派马先生赴安庆点拨军旅筹集军备,方能有安庆守备营可用,之后有浦子口大捷,下官不敢贪天之功,塘报之中已将详情上禀。”张国维神态温和的看着庞雨,“此次安庆守备营千里驰援江南,以千余兵马一战破数十万流贼之胆,非忠勇之士不可为也。亦可见安庆咽喉之地,确需重兵驻守。”庞雨听到此处,知道张国维准备给自己甜头了,赶紧回道,“此次流寇肆虐江北,小人自和州过来,江岸之上村村残破。流寇两犯南直,已致江北涂炭,小人日夜思虑应对之法,得了两个浅见,一曰壮大兵马,镇守安庆此一咽喉之地,断敌东西往来通路,二曰水陆并举,以水营运载陆营沿江救援,流贼向无水兵,于江上情形一无所知,我以水营运兵攻其不备,便如此次浦子口之战,载兵战船又可阻敌南渡,可谓一兵二用,只要操练娴熟,当可令流寇望江生畏。”张国维并未多说,但庞雨知道他心中很满意。浦子口的胜利,表明启用庞雨及扩充安庆守备营的正确性,可以有效防御安庆,还能支援下游,这确实是张国维运筹之功,庞雨在塘报上一通奉承,更落实他的英明,证明战略有效,此战后扩充安庆兵马是势在必行。张国维是上官,一般不会直接与庞雨说利益交换的事情,那样有失体面。但马先生先来时,已经告知他雷港由安庆守备直接管辖,后面准备将守备营升级为游兵营,此时基本已经将浦子口的胜利收益最大化,庞雨心里对后面的安排,就是在江浦驻扎一段时间,等流寇远离之后就可以返回安庆。他甚至已经在思考撤退线路,是从江南还是江北好。张国维突然开口道,“安庆及桐城在朝为官者,在筹划一事,拟于桐城驻军,名为桐标营,单设一游击镇守,用于安庆陆防。”庞雨心中立刻提高警惕,马先生来说了守备营升游兵营的事情,庞雨自然是升任游击,现在张国维来,却说出另外一个不好的消息。这个桐标营,庞雨之前听阮劲提过一次,但那时候刚刚提出这个想法,庞雨并未放在心上,之后陆续收到一些零散消息。因为崇祯八年的寇乱,以刘若宰、孙晋为首的一些安庆京官,正在筹划此事,但户部和内阁那里还有阻力,因为设兵就要留饷,如今流寇蔓延千里,各地都有人在朝为官,若是其他被寇的地方都依样画瓢,户部的收入就会大降。天下到处都要用兵,朝廷供养那些总兵已经左支右绌,如果没有充分理由留饷,内阁和皇帝是不会同意的,而这次安庆兵马救援南京,反而成了一个好理由。一旦桐标营设立,单设一个游击,就是安庆守备之外的另外一支队伍,不在守备营管辖之下,这个营头还要从南直隶或安庆留饷,地方要供应本色,都是跟守备营抢资源,庞雨成了为他人作嫁衣。多了这么一个营头,庞雨的力量就不能延伸到桐城方向,枞阳也在桐城境内,他都失去了施加影响的正当理由,甚至可能潜山也是他们的防区。如此不但影响防务的整体性,更影响到他的融资能力和长远规划。此时张国维说出来,说明对方已经运作到一定程度,而张国维必定还有其他的含义。这事对张国维并无影响,多一支兵马无论谁领兵,对他都是好事。庞雨在安庆到处筹资的事情,张国维不可能没有耳闻,以他的角度看来,庞雨就是想要银子,此次浦子口大捷,若能在江南赋税中留饷增师,对庞雨是一个极大好处,但是需要庞雨再提供一定的筹码。张国维到底要跟他交易什么,庞雨一时想不明白,眼下江浦六合都没有危险,张国维还有什么急迫之事,需要抛出这样一个条件跟自己交易。庞雨在心中准备了一下措辞之后道,“桐城是安庆陆防重地,设兵自是应当,但若是单设陆营,便少了与水营的合练,无法水陆并举。下官以为,枞阳此地水港优良,距离下游最近,又是安庆米豆运出之地,在此分设水陆把总各一,属下水营亦可陆战,此次浦子口登岸,便是以水营为锋头,如此一旦有警,既可就近支援桐城,亦可顺流救援江南。”此时就算是提出了自己的条件,理由还算冠冕堂皇,枞阳若是设水营,与那桐标营又不一样了,水营是安庆守备的本职工作,枞阳新设多少水营把总,也在安庆守备辖下,银子是入守备营的帐,所以庞雨还特意强调了水营能陆战。以张国维看来,庞雨就是要编制加兵饷,但从庞雨的角度,从雷港至枞阳,是安庆境内所有江段,他的必得之地,更不用说枞阳还是重要的粮食出口通道。现在就要抢在那帮桐城京官的前面,提前一步在桐城境内设置水营。下面就等张国维的条件了,但庞雨总感觉有一个坑在等着自己,聚精会神的看着张国维,心情不由有些忐忑。张国维缓缓放下远镜,随手交给马先生,没有再说这个话题,竟丢下期待的庞雨,调转马头往银锭桥东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