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达财右肩上插着一支轻箭,血还在不停的流着,他气喘如牛,残破的旗队在官道上跌跌撞撞的前进,外围的藤牌插满了各种弓箭,队形已经破碎不堪,但猛虎桥就在前方。三里的路程中,他们被马兵围攻了一里半,全队三十一人只剩下十六人,但现在压力大减,附近攻击的马兵已经多数离开,只剩下几个顽固的马兵,其中包括带着认旗的那个头目,不时仍有弓箭射来。“藤牌……围住!”吴达财勉强喊出四个字,周围的士兵又靠近一些,但队列需要跑动,不可能像就地防御那样滴水不漏。前方是无数的马兵,吴达财出发的时候很清楚是要夺取猛虎桥,现在的头脑中却有点糊涂,马兵已经跑在前面,而且有数百之多,他们这十几个人上去有没有用,他想不明白,只能机械的往前跑动。抽空往后面看了一眼,配属的十个弓手只剩下五个,其中两人带伤,正在后面追赶,而后续那个旗队,也只剩下了约二十人,距离大概五十步,他们周围已经没有马兵。吴达财在心理庆幸,要是没有后续旗队牵制,他这个前锋早就全军覆没了。周围的马兵打着马,越过吴达财的位置,向猛虎桥落荒而逃,前方遍野的马匹,这些聪明而胆小的动物各自朝着远处逃离。桥头位置杀声震天,步骑混杂的大量流寇拥堵在街口,说明流寇并未突破,他们拥堵在街口,等自己这半个旗队冲到,那些流寇反击就完蛋了。后面不远就是王增禄,北峡关之战的时候,退回的大部分都被后队杀了,王增禄就亲手杀了两个,少数没死的,战后清理出来也全部斩首,没有人有退路。到了怎么打,吴达财没有概念,手下的队长死了一个,有一人受伤掉队,还有一个在前面跑,没有人商量,只能一头撞进去。背后一声惨叫,吴达财赶紧把藤牌往后背,扭头看了一眼,一个年轻的流寇刚刚冲上官道,末尾的一个长矛兵倒在地上,身边还有一个骨朵在滚动。此时只剩下几个流寇还在攻击步兵,吴达财对这个小流寇印象深刻,他骑一匹劣马,绕着步兵不停寻找机会,其他马兵都跑了,他依然没离开,一直跟着那面认旗。“狗日的贼子。”吴达财狠狠骂道,他很想停下去救人,但出发的时候王增禄说了,不得以任何理由停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流寇下马,用腰刀砍杀地上的矛兵,那矛兵被骨朵打中,但还有一拼之力,在地上支着长矛。后面的三个弓手停下射箭,那流寇没有寻到杀死矛兵的机会,飞快的跳上马,又窜下了官道,但他的坐骑也中了一箭,只是入肉都不深,看来弓手也没力气了,准头也差得紧。那流寇打马从旁边跑过,看起来也不准备在阻拦,要忙着跑路了。吴达财狠狠盯着那人的背影,红衣但是腰带是蓝色的,骑的是黄马,记住这个印象,到桥头时要找他报仇的。正在这时,一支箭从后飞来,命中那流寇的背部,吴达财气喘如牛,在心中叫了声好。那流寇在马上一个摇晃,随即又坐稳了马背,丢下步兵向着猛虎桥逃了。……背上有疼痛传来,小娃子憋住气,右手用力抓住马鞍,坐稳后朝着马股狠狠一鞭,那支箭入肉不深,随着马匹跑动上下摇动,让小娃子痛得呲牙咧嘴,但就是不掉。刘文秀的认旗在前面,快要到达街口位置,那里到处都是乱窜的马匹,刘文秀的背影混在其中时隐时现。街口那里堆满了人,前面似乎已经堵住了,后面的人群从旷野绕过街口,从那些朝外的窗口往里钻,还有人在用斧子砍砸木墙,各种惊慌的叫喊响成一片。到处都是马匹,他的驮马已经跑不动了,前方认旗消失不见,刘文秀也找不到,小娃子立刻把马头往南带,沿着街市的边缘跑动,从一片干田中到了河边,十多匹马在河中游动,有人抓着马鞍,速度缓慢的游向对岸。小娃子不识水性,虽然有马兵用马渡河,但小娃子不敢尝试,他只要入水就惊慌失措,所以他只有猛虎桥这一条路可以走。这里是离桥最近的地方,跟桥头只隔着一个铺子,那里已经有不少人,他们从一间铺子的后面砸开了一个洞,正在争抢着往里钻小娃子下了马,手从头顶上伸过去,一把扯掉了那支可恶的箭,然后看向自己的坐骑。这匹驮马是保不住了,就算打通了桥面,马也无法从这个洞里通过,小娃子把它拉到河沿上,抽出腰刀对着那驮马颈上捅去。那驮马嘶叫一声,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惊慌之中驮马往前一窜,直接翻滚着跌入了河床下。小娃子回头往那洞口跑去,此时街口方向跑出许多人,他们丢弃了武器,朝着河边亡命奔逃,还有人抢到马又往南跑去,小娃子知道官兵的步兵快到了,他见过不少次这样的场面,每次被官兵击溃,逃命的时候就是这样。如此紧急之时,洞口几个流寇还在扭打,争夺逃跑的机会,小娃子朝着面前一人背后猛捅过去,那人叫声未出,小娃子已经拖着他衣领一把掼开。还有两人卡在洞口,小娃子不由分说,上去一脚往里蹬去,旁边的墙板又垮掉一截,两人惊叫一声同时倒了进去。一进入门市,鼻间立刻充满血腥气的味道,街道中响彻惨烈的呼啸,铺面的地上摆着几具尸体,门板已经全部被挤破,窗子不翼而飞。外边满街挤满了人,显然地面上有各种尸体,站着的流寇高高低低,不时有人跌到,后面的人跟着就填补上来,就没看到跌到者再站起来。不时有人被挤进铺子来,跟着又拼命挤出去,各种兵器在他们头上晃动,各地口音的叫骂甚嚣尘上,一些流寇甚至踩着其他人的肩膀,想要往前面赶,跟着又被人拉倒,堆叠在人头上与其他人扭打。人群中的马匹都被挤得无法动弹,不时还被附近的流寇刀砍,只能不停扭动马头嘶鸣。门市外就是桥面,那里不停传来喊杀和兵器交击的声音,疯狂的叫喊声响成一片。只要过了桥面,就能安全了,小娃子忍不住心中的焦灼,提着刀赶到门前,挤入了街道之中,脚下的血水几乎没过了脚面,周围堆满了人,小娃子害怕刀子戳着自己,赶紧把腰刀高举起。还有几匹马在人群中嘶鸣,被挤得无法转身,桥头位置刀枪挥舞,几名同伙的背影站得很高,一边歇斯底里的嚎叫,一边朝着对面挥刀砍杀,被对方杀死一人空出位置,后面马上又站上去一个。小娃子在人缝中一看,那些前排流寇踩着的是成堆的尸体,里面还有马腿在抖动,随着双方的战斗,尸体堆积得越来越高,新倒下的人往前面倒去,将尸堆的底层越垫越宽。站在左侧边缘的同伙被对面一支线枪扎死,门口跟着扑上去一人,小娃子侧着身子本想占住这个位置,突然又停下来,由着后面一人站上去,那人挥舞了几刀,又被对面扎翻。街口方向炸窝一般,惊叫声震天而起,即便在嘈杂街中也能听到,人群一波波的往前涌来,比之方才更加混乱。小娃子知道官军的步兵赶到了,但他很清楚步兵前锋并不多,远远少于街中的同伙,但此时没有一个人还有战心,人人只想着逃命。后面的人已经完全崩溃,小娃子踮起脚,看到后面的人纷纷往铺面中逃去,还有人掉头,在官兵步兵封闭街口之前往旷野上逃。小娃子满头大汗,后方的崩溃在往桥头蔓延,惊慌的叫喊惊天动地,前方依然没有打通,小娃子一直在后方阻拦,对那些官兵很清楚,只要再过得短短时间,那些甲具步兵就会赶到,小娃子知道重甲兵的厉害,他们会轻松的把街中所有马兵杀个精光。眼前全是那些陷入癫狂的马兵,小娃子剧烈的呼吸几口,此时侧面一松,前面估计又死了人,他立刻转身挤了一步,踩上了尸体堆,下面还有人蠕动,小娃子站立不稳,手脚并用的往上爬,旁边拥挤着其他的人,他们手中各种兵器,随着爬动在胡乱晃动,小娃子右手和右脸都被什么刮过,他也无暇顾及。尸堆中血腥气冲天而起,有垂死的人大声嚎叫,手脚在小娃子身上乱抓,小娃子的刀挥不起来,朝着下面一阵乱捅,刀却卡在了什么地方,后面的人已经挤过来,小娃子不敢停留,只要稍有耽搁,后面肯定一刀砍过来,立刻丢了刀柄爬上了尸堆的顶端,后面的人又跟着顶了上来,他再无退路。前面的人站在尸堆的北坡,跟对面的官兵砍杀着,小娃子在缝隙中看去,官兵那边也是一地的尸体,只剩下大约十个人,但桥面就这么窄,这十个人就生生堵住了数百人逃生的通路。只听一声惨叫,前面那人丢了腰刀,捂着脖子就要摔倒,小娃子即将面对那些守桥的官兵。就在此时小娃子猛地窜出,大叫一声抱住了那人的腰,旋转一圈后跌倒在尸堆边缘,刚好被压在那人身下,随即躺在原地不在动弹。后背很快被路面上的血液浸透,有脚在周围踩动,溅起的血水扑在脸上,小娃子闭着眼睛屏住呼吸,如果被官兵发现,随时会有一把什么兵器从上面杀下来。胆战心惊的等待了片刻,仿佛万年般长久,没有遭到砍杀,终于确定那些官兵没有留意到自己,此时已到战斗的最激烈时刻,谁会留意一个装死的人。但危险并未过去,不时有脚踩到小娃子的身体,小娃子闭着眼一动不动,心却几乎要从嗓子跳出来。“这里是桥,守不住就死定了,跟这些贼子拼了!”上方有一个官兵的声音在叫喊,小娃子能听懂,那口音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担惊受怕的时刻,没功夫去细想。终于街市那边一阵尖叫,接着上方的官兵疯狂嚎叫着,脚步往前移动,踩过小娃子的小腿后似乎往尸堆上去了。小娃子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所有马兵崩溃的那一刻,这些官兵一定会本能的往前推进追杀,即便很短的距离,也足够他逃脱,因为官兵的防线本就很单薄。微微睁眼看到了几个官兵的背影,小娃子奋起全力一把推开上面的尸体,身边真的没有去其他官兵,他跳起来就往桥的另一头跑去。此时的小娃子灵敏无比,两脚准确而快速的踩在那些官兵尸体的间隙里,很快桥面上就变得空荡荡的,石板铺成的路面向前延伸着,小娃子发足狂奔,向着河的对岸。……“命令第三司抽调两个局增援万峰门,顺便带些饭食过来。”万峰门外街的西头,庞雨收起刚刚放下远镜,猛虎桥已经陷入一片混战,虽然还看不到结局,但大道上的第二司主力即将到达。可以确定的是,流寇马兵的指挥体系已经不复存在,他们不可能再向南发动有效攻击,从而威胁到码头的安全。所以此时可以将守卫码头的第三司调出部分,参与接下来的围剿行动。“大人,塘马没有了。”庞雨回头一看,周围果真一个塘马都没有了,只有蒋国用这么一个骑马的人。“骑我的马去。”庞雨跳下马来,将缰绳交给身后一个亲兵,这已经是这里最后一个能骑马的亲兵,他的坐骑船运中生病,所以是走路过来的,没有参与进攻猛虎桥。蒋国用见状,哪里还敢骑着,连忙下马过来,“大人运筹全局岂能无马,用下官的马去。”那亲兵接了蒋国用的马,向着码头方向绝尘而去。庞雨也没多说什么,此时光线变暗,已经可以直视夕阳,今日的战斗还在最关键的时刻,各部下船之后只吃了干粮,加上船运的消耗,全军人困马乏,依然不能让他们休息,但码头那边应该煮好了饭食,此。蒋国用没有远镜,猛虎桥方向喊杀震天,在这里等待更让他焦虑。他对着庞雨低声道,“大人,流寇马兵要夺取逃生之路,那些骑兵恐怕死伤惨重。”“流寇死伤也不会少,人马的尸体会堵住道路。”庞雨语气平静,他看看蒋国用,“战争就跟交易一样,为将者只能计算是否划算,而非是自己会付出多少。”蒋国用一时说不出话,庞雨举起远镜再往西边看了一眼,一群陆战兵和炮兵一起,正在奋力推动炮车向银锭桥赶路。“姚动山那边回报说有数面流寇认旗,本官要亲自前去,你留守此处,第三司赶到后,沿西侧大道部署,亲兵队仍守万峰门。”蒋国用急道,“此处没有骑兵护卫,沿途尚有零散流寇,大人孤身前往恐不稳妥”庞雨右手一挥,豪迈的大声道,“将为军胆,带兵打仗的岂能畏惧险途,本官自该以身作则,此处只有本官有坐骑,虽万千人吾往矣!”此时向西的官道上仍偶有马兵跑过,都是些跑得太远没有留意到主战场的流寇,前往银锭桥并非全无危险,而庞雨作为一军主帅,竟然知难而进孤身犯险。庞雨一脸坚毅,军旗在他的身后飘扬,周围的亲兵纷纷投来崇敬的目光,蒋国用的眼中,仿佛又见到了当时在县衙门口仗义执言的庞皂隶,身上依然带着那样的一道正直的光环。蒋国用激动的道,“银锭桥防守稳固,但猛虎桥却交战正酣,大军分布四处,以万峰门为中枢,尤需大人坐镇此地以定军心……小人愿去银锭桥传令。”“那好吧。”蒋国用不由一愣,出乎他的意外,庞雨连客气都没客气一下就满口应承,摇着头拍了拍蒋国用的肩膀,面朝着周围亲兵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国用不愧是我守备营栋梁,亲兵队的将士都应当向蒋镇抚官学习,那本官就勉为其难坐镇万峰门。”庞雨说罢便将马缰交到蒋国用手上,接着给蒋国用吩咐一番,蒋国用坐上马的时候,脑袋都还是晕沉沉的。庞雨关切的叮嘱道,“方才说的要记住了,让姚动山一定要先牵制住那些贼首,拖到炮兵到达。”蒋国用连忙点点头,晃眼看了一圈,众位亲兵都仰慕的看着自己,吞了一口口水后,一鞭抽在马股上,追着那些炮兵的方向赶往银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