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邕虽然已经想到眼前这位“萨合蛮”老人绝非普通回纥商人,但也没想到他竟然是刚刚灭了后突厥一统朔漠的回纥之主骨力裴罗,忙叉手施礼道:“没想到是怀仁可汗亲临,在下有礼了。”
骨力裴罗受唐册封为骨咄禄毗伽阙怀仁可汗,天宝四载杀白眉可汗灭后突厥之后,加授厅骁卫员外大将军,说起来回纥算是大唐的属国,按唐律,属国君臣非受传召不得入唐境,骨力裴罗化妆深入河南道实乃逾矩之甚,不过李邕和骨力裴罗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任侠豪迈之士,对此丝毫不以为意,仍是谈笑自若。
骨力裴罗笑着还礼道:“李使君不必多礼,老夫辟居朔漠时便已久仰李使君大名,但听人说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故而以言语相试,还望勿怪。”
李邕点点头,问道:“汗王此来也是为安禄山做说客的么?”
骨力裴罗笑道:“老夫可还没这个闲工夫,不过么,老夫也接到了安禄山的提议,正想向李使君请教。”
李邕问道:“安中丞给汗王开出的又是什么条件呢?”
这时高不危已缓步走入水榭,在骨力裴罗对席坐了,向二人叉手道:“不如由高某来做解释吧?”
李邕和骨力裴罗都是久历风云的老江湖了,颇沉得住气,点头示意高不危但说无妨,高不危微微一笑,却不说安禄山给两人什么许诺,而是先问道:“二位一是直谏名臣,一是开国贤王,高某倒想请教二位,如今李三郎治下这大唐可称得上盛世么?”
当今天子李隆基是睿宗李旦三子,当年韦坚为陕郡太守时,开通广运潭使得漕运可以直通长安,通渠之日,于长安东九里长乐坡下,广运潭上建望春楼,河渠从楼下穿过,使驾船人皆大笠子、宽袖衫、芒屦,如吴楚之制,在船头歌曰:“楼下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称圣人为“三郎”,显得君民之间颇为亲切,而今日高不危口中的“李三郎”则颇有轻视之意。
骨力裴罗见李邕双手拢在袖中,双目微瞑,不愿作答,便道:“如今圣天子临朝,人口赋税更胜太宗贞观之治,自然是盛世啦。”
高不危道:“开元年间李三郎倒也称得上圣天子,不过天宝以来么……他愈发沉湎酒色,却又穷兵黩武,连年征伐不断,大地主不断兼并土地,均田的百姓却因土地而流离失所,以致中原各折冲府的兵员严重缺额,如今的李唐这棵大树早已外强中干,不消几年,便是一推就倒的枯木咯。”
骨力裴罗道:“就算高先生你所言都是事实,安禄山却又有什么资格扯旗造反?”
李邕不动声色地道:“高先生,恕我直言,造反总需要一个理由,或勤王靖难,或吊民伐罪。如今天下虽有积弊,但尚未到民不聊生的程度,天下思安,师出无名怕是无人响应。”
高不危道:“怎么是师出无名?李林甫不是奸相么?听闻他刚刚又陷害了皇甫惟明和韦坚,现下正在罗织二人之罪呢。若非他从中作梗,以李使君之才又怎会久在地方不得入朝为官呢?安中丞常说若他为天下之主,当以使君为宰相。”
骨力裴罗“哟”了一声,向李邕打趣道:“原来是要拜使君为相,恭喜恭喜……”
李邕不接他话茬,摇头道:“李林甫虽然大权独握,蔽塞言路,排除异己,迫害贤能,但朝中仍有正直之士,更有忠臣良将,别个不说,单一个四镇节度王忠嗣在,就叫群小不敢妄动,安禄山不会因为自己叫‘轧荦山’,就真以为自己是战神了吧?”
安禄山的母亲是突厥人,有个突厥名唤“轧荦山”,乃突厥语战神之意,故而李邕以此调侃。
高不危仰天打个哈哈,道:“李使君可知皇甫惟明和韦坚因何获罪?”
见李邕不答,高不危自问自答道:“因为李林甫说他们和太子勾结。今上当年就是以太子之身逼迫自己父皇退位让他做了皇帝,如今老了也害怕起自己的儿子来了,这些年一直再削弱太子羽翼,李林甫知道只要有大臣被打上’太子一党‘的烙印,那就必死无疑咯。”
骨力裴罗饶有趣味地看着高不危道:“王忠嗣是太子一党?我听说他是今上的养子,不应该忠于皇帝才是么?”
高不危狞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如果李林甫找不到太子与王忠嗣勾结的证据,我们可以帮他找一些么。”
骨力裴罗皱眉道:“高不危,看不出来你一个读书人,挺狠毒啊?”
李邕冷冷道:“汗王有所不知,安中丞手下可不止他一个坏种,还有一个景城严庄,擅各国语言,专事挑唆周边各国一齐反唐,还有个叫刘骆谷的常驻长安,专事收集情报、买通官员。”
骨力裴罗点头笑道:“看来是老夫来的急了,本该在朔漠等着严庄来拜访才是,倒省了长途跋涉的辛苦。”
高不危叉手道:“汗王说的哪里话来,严庄不过一介鼓舌之士,做不得主,高某为安中丞书记,汗王有任何要求,都可以通过我直接和安中丞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