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等到温小满重新站在凤澧酒厂的考古工地上,她看着面前这些被完整发掘出来的酿酒遗址,脑子里突然涌出来很多事,顿时有些怅然失神。
“怎么了?”钟晟见温小满有点不对劲,关切地问她。
温小满叹了口气,指着那片发掘出来的古窖遗迹,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些古窖……在考古工作结束后,会怎么样?”
钟晟没想到温小满会问到这个,有些讶然地看着她,沉思片刻,才斟酌地说:“根据目前的发掘成果来看,凤澧酒厂遗址是一处相对比较完整的酿酒作坊,历史文化价值很高。因此,益州省考古所正在向上级申请,凤澧酒厂遗址有可能会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果这样的话,除却需要保护性回填的部分外,其他遗迹都将保留下来,用作研究展览,如果资金到位的话,这里可能会是一座酿酒博物馆。”
“如此也好,”温小满点了点头,确实是很好的处理,“只是……”
温小满蹲下来,随手抓了把泥土,她内心想知道却是另一个问题,她娓娓道来:“我是学酿造,酿酒酿酒,其实说白了,很简单,粮食加上水,封进窖池里,没那么神奇,工序再多,也是有限。至于最终能否酿造成功,最关键的其实是窖泥里的微生物,正是依靠这些微生物的发酵,水才能变成酒。对于酿酒而言,任何时候最重要的都是菌群。”
钟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些我不太懂,但你想说什么?”
温小满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现在是工业时代,机械化自动化酿酒所用的窖池是大窖,但你看看眼前的,有圆形的、腰形的酒窖,这些分明都是小窖。理论上说,小窖容积小,酒醅与窖泥的接触面积自然也会变大,相较于大窖酿造,更有利于微生物活跃,发酵也会更加充分。因此,小窖酿造的酒品质肯定优于大窖。”
温小满缓缓站起来,眯起眼,提出了一个颇为大胆的想法,她说:“我就在想这些古窖究竟还能不能酿酒。”
听到这里,钟晟眉头微皱,他直觉上觉得不可思议,但考虑到是温小满的提议,他委婉地劝道:“但这些酒窖已经几百年没有用过了……”
“我知道呀,我只是提出个假设嘛,总可以试试的。”温小满突然笑了,轻轻拍了拍拉住钟晟的胳膊,安抚地说:“哎,你不用劝我,我明白,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古窖的菌群要检测、要培养,而且小窖酿造过于依赖人工,成本大大高于大窖,确实很难推向市场。但你也要考虑到,一个专业的酿酒师对于高品质酒品的追求啊。”
温小满正在和钟晟谈正事,没有一丝一毫风花雪月的意思,谁知,在温小满的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她的头猛地向钟晟的头上撞去。
“嗷!”温小满愤怒地往后看去,是谁!是谁这么大胆到光天化日之下就故意伤人,她的脑袋再这么撞下去,迟早要得脑震荡。
只见李远站在她和钟晟身后,盛气凌人地叉着腰,嚣张地说:“你俩发什么呆?还不抓紧干活!”
李远按头小队队长当得颇理直气壮,温小满和钟晟两个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他李远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嗯?李远你的报告写完了?”钟晟一边宠溺地揉着小满被装疼的头,一边阴恻恻地威胁李远。
“嘤嘤嘤,钟晟你好凶,钟晟你偏心……”钟大师兄一个眼风杀过来,李远的气焰马上就弱了下去,李远瘪了瘪嘴,心中又生一计,“咳咳,那什么,小满,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让我帮你把落下的实习工作都补起来!”
温小满抬着下巴,得意洋洋地从李远手里抽出一双手套,左边脸写着为虎作伥,右边脸写着小人得志,怪笑两声:“关于我的工作安排,麻烦李远研究员跟钟晟教授商量,我只是他一个人的助理,好嘛。”
说完,温小满一边甩着手套,一边吹着口哨,心情很美丽地走开,留钟晟和李远两个人原地石化。
过了好一会,钟晟才慢慢转过头,愣愣地对李远说:“她她她刚才是说,她是我的专属助手吧。”
李远也呆滞地转头,和他对视了几秒后,突然暴起跳脚:“啊呀呀,又被强迫塞了一嘴的狗粮,呸呸呸!情侣都应该烧死,烧死!”
温小满成功把李远气走以后,由钟晟带着,一一介绍目前的发掘进度。温小满这才发现,其实,凤醴酿酒作坊遗址的现场发掘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了,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发掘出土的文物整理工作。凤醴酿酒作坊遗址的探测面积很大,但是考虑到目前的文物保护水平,只对部分区域做保护性发掘,其他区域根据后续研究再做处理。
然而,最万众瞩目的,最牵动人心的,古代液态酒,哪怕是现场发掘工作,进行到最后一刻,也没能发掘出土液态酒。实在是太可惜。
会遗憾的吧,得知这个结果,毕竟钟晟远道而来主持发掘工作,就是为了发掘古代液态酒,而且液态酒的发现与保护,是钟晟所有研究项目中最重要的一项。科研有时候就是这样,哪怕你努力到了极点,它依旧不讲道理。
温小满无不担忧地看着钟晟,只能用苍白的语言安慰道:“没关系,下一次,下一次发掘一定会有的。”
钟晟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蹲下身,随手抓了一把探坑旁的泥土。温小满等了许久都没见钟晟说话,那是第一次她在钟晟的眼里看到了迷茫。
钟晟把手里的土缓慢地撒在一旁,感受着泥土从指缝中滑落的感觉,他喃喃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要说为了老师,倒也不是,我不是那么迂腐的人。每个考古人从入行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能发掘出什么文物,多半是靠天意,个人能做的就只是大胆猜测、小心求证。按理说,液体本身就不宜保存,酒精更容易挥发,液态古酒没被发现很正常,能发掘出来才是意外。就算是真的发掘出来了,还能不能算得上是酒,犹未可知。
“我其实并不是一定要发掘出古酒,我只是害怕,一是害怕以后真的不再出土液态酒,也就不会再有人关注研究这一方向。顾老师曾经亲手发掘的古酒,是国内甚至全世界第一次出土的液态古酒,从那以后,他一辈子都在研究古酒的文物保护,就为了能让出土的古酒保存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他那么多学生,只有我跟他最久,这些知识,他倾囊相授,从不藏私,为的就是等他老了、病了、不能亲临考古工作第一线的时候,还有我能继承他的衣钵。那我之后呢,如果我在这一方向没能取得任何科研成果,那么,在我之后,还会不会有人想要去研究这一方向?
“我们做的工作叫做保护性发掘,为什么叫保护性发掘,是因为在技术条件不成熟的前提下,让文物留在地下是最好的保护,之所以要发掘,是因为不得不发掘,那就是在抢救!小满,你只去过凤醴一个考古现场,你不知道,在河南、在陕西,地底下有多少好东西是被盗墓贼给糟蹋的,又有多少古墓是因为被盗墓贼盗挖了才开始发掘的。我更害怕的是,或许在这世上真的还有液态古酒被奇迹地保存下来,但是就因为盗掘,挥发了、变质了、或者……直接被有眼无珠的盗墓贼倒在地上,抱着那些他们认为更有价值的青铜器扬长而去。”
温小满静静地看着他,他越说到最后,声音抖得越厉害,那种无能为力,就像一个医生没能挽留住患者的生命,真实而又实在地悲伤着。
温小满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安慰钟晟,人类的悲欢本就不相通,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显得有些矫情,说什么都显得无知。
温小满以前也曾看过那些盗墓题材的小说,看故事里的主角在古墓里惊险刺激地冒险,她之所以会对考古感兴趣,会来参加考古队的实习,或多或少,也受到了这些故事的影响。毕竟那些故事,看起来那样带有吸引力。
但现在,她听完钟晟的话,第一次认识到考古,和盗墓是多么的天差地别,甚至把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都是对考古工作的亵渎。考古学,是一门科学。这一句话,足以涵盖。
温小满轻轻从身后拥住钟晟,下巴搁在钟晟的肩上,就这样,静静的,无声的,把自己的理解,她的尊重,传达给钟晟。
据说拥抱是两颗心距离最近的时刻,无关爱恨、无关情欲,只是单纯的相拥都能传递给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