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路上忽而遭了一场阵雨,韫姜便在宫廊下躲雨,欹斜着靠在美人靠上看廊外凤尾竹上挂着的晶莹硕—大的雨滴。
那雨珠延顺着碧翠的篁叶坠入尘土,在淅沥沥的喧闹雨声中,韫姜似乎仍可听见雨滴洇入泥土的细碎之音。她移过视线,抬头凝望廊顶的金燕逐月雀替,听簪堇打着芭蕉叶的脆响。
簪堇倏忽开口:“那是不是晋安公主?”
韫姜直起身子循着簪堇一指的方向瞧去,果见晋安急冲冲走在雨中,伞遮得低低的,只看得见她的身量形容。簪堇道:“一瞧这般身量,想着是晋安公主呢。”
“是了,本宫记得绥安略娇小些,雨这般大,还是不要急着赶路了,簪堇,你快些去把晋安请来一道躲雨罢。”韫姜吩咐着,簪堇领了意下去,韫姜亦起身往前踱了两步,探身去看那边情形。离得远些,说些什么话韫姜听不清楚,只见晋安迟迟不来。于是招人举了油纸伞来亲自去请她来。
待接近了,只见她衣衫上有渍着污—秽,裙摆沾染了灰黑的泥水,她便柔声道:“晋安,衣衫都脏了,你若不嫌,去那长廊上与德娘娘一道躲雨,本宫再命人去给你取替换的衣衫来,稍候去那燕归斋里更衣便是。”
晋安充耳不闻,只将眼一斜,瞥向近处涟涟着縠皱波纹的洞清湖面。
韫姜略略讪讪,正是相对无言的尴尬间,晋安腰间佩的葡—萄纹飞燕逐月鎏金香球不知怎的一骨碌坠下来,雨天路滑,青石板的小道更不消说,一骨碌就顺着往洞清湖滚去,那是先皇后的遗物,韫姜一瞬间就察觉了出来,晋安果不其然即刻追着要去拣,韫姜见近处即是洞清湖,实在危险,便忙转身去拉晋安,口中唤奴才去追拣。
一股力量骤然冲向腰间,韫姜尚未回神,就觉脚下一滑,人不受控地向前栽去,她能感受到愈宁惊呼着急忙要抓自己的衣袖,却是一划而过。
比起坠入湖中的惊惧,她更惊恐于是晋安推搡了她,旁人或许未曾看清,但她迫近晋安,深知是她动手推了自己。
伴随着魑魅魍魉一般要吞噬撕咬人一样恐怖的眼神,晋安满脸都是憎恶与怨恨,没有一丝孩童的纯真与烂漫。韫姜被湖水包裹着,此刻像蛇一般钻入她口鼻的水让她魂飞魄散,难以镇定。她不会水,只一味扑腾着,止不住地往下坠。
她挣扎着想要惊呼,水却一滚接着一滚堵住她的咽喉,不知是何人跳入河中擎住了她,她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下意识紧紧抱住那救她性命的唯一希冀,她的眼前天旋地转,雨不断拍打着她苍白的脸,明明还是兰秋时节,韫姜却觉得浑身冰凉如坠雪地。
上了岸,她由着人拍背催呕,捂着胸口哇哇吐出一地的湖水来,所幸坠湖时间不长,她尚且留有神志,呛得水亦不过多,呕了出来,呆坐着良久,才彻底清醒过来,但还心有余悸,心在猛烈地跳突着。
她刚想开口感谢救命之人,只见是徽延浑身氵显漉漉地站在五步开外,他梳整得体面的鬓发此刻狼狈地散贴在额上,一张清隽秀美的脸微微发白,脸颊处浮出犹如微醺般的酡红,宛如燕支施粉般,美冠如玉,似玉—珠洇血。
韫姜瞬间僵在原地,凝滞着不知如何开口,又下意识、心慌意乱地去看晋安是不是也在,她四下一扫,已无晋安身影了,她不知是安心还是忧愁。她由着愈宁搀扶起来,垂头侧身不语,愈宁恭敬地对徽延说:“还要多谢静王殿下舍身救了德妃娘娘。”
徽延见韫姜极是慌乱,显然是怕引起闲言碎语,于是慌张着解释:“什么要紧……我、本王原本是去太平宫同皇兄商议国事的,出了太平宫却遭了一场阵雨,所以就近来这儿的廊子避雨,正遇上德妃娘娘落水,怎能见死不救呢?”
韫姜低垂着头,不敢看徽延:“多谢静王殿下了……”
徽延不安地后退两步,又望一望廊外的雨:“雨见小,德妃娘娘还是快些回宫去煮了姜茶罢,仔细玉—体安康……只怕,皇兄挂念。”
“静王殿下亦是,那本宫告退了。”韫姜极不自在地行了礼,匆匆转身离去。
徽延怅惘着站在原地目送韫姜离去,身边的陈祠愀然开口:“殿下何故纵身—下去救德妃娘娘?奴才亦会水,再不济,唤路过值班的护卫们就是了。若是叫人抓住把柄,又是腥风血雨一场。”
“那儿想得及这许多,听着愈宁的声音喊,我就知道是她,未及细想,人已冲过去了。”徽延愧怍自责地低着头,“正如你所言,或许反而是害了她……我……”他抬头,已经看不见韫姜弱不禁风的身影了,他徐徐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向廊的尽头,以仅自己可闻的声音喃喃,“我这一生,唯一一次抱她,竟是这般。只这一次,她会伸手拥住我。”她是那般瘦弱,不盈一握,似乎她经历的苦楚都加注在了她的病躯之上。
静王府邸,韫姒见是雨天,恐徽延书房中的画卷古籍等受潮,玉手特领了人去不为斋收整。留在不为斋的湘绿与春空为难着阻拦:“王妃娘娘,非是咱们做奴才的僭越,实在是殿下有了吩咐,非殿下允准,他人皆不可入不为斋的。娘娘寻常也是从不入不为斋的,今日……”
韫姒本是好心,那里想到会被拦在外头?她堂堂一个正妃娘娘进不去王爷的书房,说出去也好笑的。
她登时脸臊红起来,语气也不比寻常和善文静:“本主是静王妃,难不成连本主也是旁人?本主与殿下同心同德,伉俪情深,况也不过是尽王妃之本,替殿下分忧罢了。殿下案牍上若有奏本公文,本主一概不看就是了,不过是怕你们不够尽心,所以才来的。”
湘绿与春空为难地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放韫姒进去。韫姒见她们踌躇,大为光火,提高了声音,厉色道:“殿下回来,自有本主说明白,你们也并非尸位素餐,还怕殿下怪罪?”湘绿僵着不肯退让,春空倒有些迟疑起来。
韫姒恼道:“不为斋不过是书房,除了公文奏本看不得,还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她一时气急,推开湘绿就提裙往里走去,湘绿见实在拦不住,于是目示春空去守住小内室,由着韫姒外头整顿就是,春空颔首,快先一步抢了进去。
进去四下一看,她从前也没想着来一遭,这是头一回进来,四下一看,不过是规矩且寻常的一个书房罢了。
韫姒愠怒道:“这有何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