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复位重回故居的事做得极低调,像是轻轻落下的一片雪,无声无息的,落在太液池的湖面上,甚至没有波澜。
可是风一起,漫天的雪就会骤然刮遍整个明城,能激起不小的动静。妃嫔都像蒲柳,风一吹就动,人人都惊诧此事。
皇后也是被徽予传唤去时才知道的,徽予并未透露是韫姜说的情,只说了是太后开的恩典。皇后揣摩片刻,觉得个中缘由不会如此简单,不过徽予不愿表露,也只能装傻充愣不问下去。
第二日晨昏定省时,婧容华听了韫姜的叮咛,强打着精神来了。
她脸色不很好,人清瘦了许多,沉重的冬日衣裳加在身上,像是沉重的枷锁,极不合身地贴粘在身上,空荡荡的。
但她冰清玉洁一样的气质只增不减,反倒因这清癯的身段更加显得她清冷如月,不染纤尘。
韫姜来得也早,看她早早儿坐着了,走近了,柔声说:“妹妹这样早就来了。”与她见过礼,看她的衣裳不贴—身,于是说,“你出来得急促,一应安排还不妥当,司衣司那头本宫催过了,会加急赶几身合适衣衫出来给你的。昨日皇上政务繁忙,没来得及来看你,你别吃心。”
婧容华的嗓音有些嘶哑,听着不比从前那样的清越动听,但依稀可以辨得出是之前那种清清淡淡百合花一样的音色:“皇上差江鹤公公来过了,他是御前最贴—身的人,和皇上亲来是一样的道理。何况不来也好,否则相对无言,无处话凄凉。”
韫姜在她身边坐下了,牵着她的手,问她:“还是有心结?”
婧容华缄默不语,垂头摆着腰间系的一对同心结,停了停,喃喃道:“我只怕皇上心里还厌弃我。”
韫姜捧着她清瘦的脸,柔柔安抚道:“傻姑娘,是皇上默许才能求来的恩典,哪儿就厌弃你。”
婧容华听得这话,才勉强浅浅然笑了一下,薄唇微抿,衔的笑意却是含悲捻愁的。她本—就是一朵凌寒如梅,是孤芳自赏的,这样衔着一缕忧愁,添了许多令人只敢远观的意味。
韫姜不知如何再开口说话,只好起身告了辞,坐回自己的位次上去。
颐华宫里一例是“一山春—色”香,在主子们来前,早有宫婢在殿中央的三层大香鼎里熏染上了,一入内,温暖如春,香气馥郁,端的香如其名,一山春—色。
韫姜从手旁的高桌上的梅子青釉美人觚中攀下一朵绯色腊梅来,花萼相辉,香气优雅,与一山春—色相得益彰,并不相冲。
回神时,林初已经坐在了身畔,她嫣然勾唇:“瞧你出神,就没出声唤你。想些什么?”说着看向婧容华,悄悄儿说,“互相问候过了。”
“恍了神罢了,倒没多想。——见过了就好,虽然她与你交情一般,但规矩不得不做。”她将腊梅花朵递给林初,林初接过了拿在手中转着把玩,一面说:“昨夜皇后请了我来颐华宫,连同贵妃一道,密说了齐国恭睦公主的事……我私心想着,你纵然没来,但依你与皇上的情分,皇上也合该告诉了你的。”
“确实知道。今日皇后传了所有人来,连抱病的谢氏也听闻请了,是不是就要说这件事?”韫姜低头看手指上的红宝石缠枝纹赤金戒指,小声问她。
林初悄声回:“正是如此,当然也有婧容华回宫的一半缘故。不过多半是因为齐国公主兹事体大,来势汹汹。虽然这明城里都是面和心不和的,但来者不善,不知怎的连贵妃和皇后都一条心起来,真要感谢这位齐国公主的呢。”说着不觉嗤笑一声。
韫姜也笑,说:“数你嘴滑,可听说了她的传闻没有?她是神仙妃子似的人品,到底是公主出身,你看我们大楚的公主怎样的绝代风华,怎样的傲气尊贵,也就可想而知了。她虽然出生藩属国,但也不会逊色多少。——更何况是嫡出的大公主。”
林初脸色立时难堪了些,像蒙上一层忧虑的纱,她担忧道:“只怕不是省油的灯,来了,不知道要掀起什么样的腥风血雨。皇后与贵妃已然难缠,不知这位嫡公主来了会怎样,或许更棘手。你如今虽然不管事,也有日子没侍—寝了,可皇上对你的宠爱谁都瞧得出来,所以现在宫里的人不敢动你,可是那个公主未必。”
“她是姻亲,为表和睦而来,未必敢掀什么大浪。”韫姜沉思,脑海中极力幻想着万俟聆雎的模样。
“她若真为她的母国着想,就该安安静静,可她的傲气未必允许她安于现状、止步不前。”韫姜斜睨向梁上的莲花团心雕纹,语气诡异,“你说在这明城里,她是觉得安分守己有益,还是搏一把,登上后位诞育未来大楚的天子有益?”
林初浑身一颤,仿佛有鬼魅缠绕在心尖儿上,慑得她发憷:“你是说齐国借姻亲之名,实则觊觎我大楚……”
“其实要和亲,未必需要嫡长公主,让百姓听闻了,或许觉得齐国谄媚卑微,一来丢了他们的国威。但齐王却偏偏送了嫡长公主,你觉得为什么?”韫姜凝视林初,林初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冷静与老谋深算,深得看不到底。
“因为也许全国女子,教养最好的,容貌极品的,当属这王室贵胄,只有她最有可能博得圣上的圣心。”林初的嗓子不知被什么力量攫住了,发出的声音尖锐幽微。
“你我能知,皇上、太后、皇后岂能不知?”她往后一靠,摩挲着脖上围着的围脖,往哪金光闪闪,光耀奢丽的凤座一看,“接了这美意,是皇上无心引战,意在和平,别叫战争苦了百姓。但她来了,好生养着,待着,遇到些事,顾及齐国些都是有的,或许会棘手,但十分危急,是断断没有的。”
“可是既如此,齐国王室或许也想得到,何苦再辜负了他们的嫡长公主远嫁而来做妾呢?”林初疑惑,以为大可不必这样劳师动众。
“可你想,此事一则有百利而无一害,二则若是赌赢了可就是得了天下。不费一兵一卒就有胜算,哪怕是蜉蝣草芥一样的微茫,也得博不是?”她佯装毫不伤感的模样,轻描淡写一样地说着,“再者说了,‘情’字易写不易懂,最是难说的一个字了,你瞧……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博褒姒一笑,倾尽天下在所不惜。”她顿了顿,拂去伤感意,说,“只可惜了他们不懂皇上是最贤明的帝王,他从不耽溺女色,纵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乱了国家大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