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院宫家里,对聪子的生活不加任何干涉,再说,治典王殿下忙于军务,周围的人也没有给殿下创造会见聪子的机会,殿下也无意主动提出会见的愿望。但这绝非因为宫家待人冷淡,而是这般家庭男女婚嫁的一种惯例,双方既然已经结为姻亲,频繁的会见反而有害无益,这是周围人的共同看法。
另一方面,即将成为王妃的亲家,如果在门第上多少有些欠缺的话,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王妃,还需在各方面重新积累教养;不过,从绫仓伯爵家的教育传统上看,这方面并没有什么困难,他们具有充分的条件,可以随时将自家女儿推举到王妃的位置。优雅的家风熏陶了聪子,作为王妃,她学艺娴熟,可以随时做一首和歌,写一篇好字,插一盎艳花,即使在十二岁那年中选入宫,在这一点上也丝毫用不着担心。
只是,伯爵夫妇觉得,以往对聪子的教育中还有三点不足,需要尽快为女儿补上这一课:妃殿下喜欢长歌和麻将;治典王殿下自己爱好搜集西洋音乐唱片。松枝侯爵听伯爵这么一说,立即请来一名一流的长歌师傅充任教习,还派人送来电话式留声机以及所有能够买到手的西洋音乐唱片。至于麻将一事,为了物色教师颇费一番周折。本来,侯爵自己专意于英国风格的台球,然而宫家却热衷于这种卑俗的游戏,实乃匪夷所思。
于是,便把精于麻将技艺的柳桥花街的老板娘和一名老妓,常常派到绫仓家里来,蓼科也算在一起,围成一桌,开始教聪子打麻将。费用自然由侯爵家出,其中也包括老妓外出的一切开支。
这种夹杂着牌艺高手的四个女人凑在一起,按理说会给平素颇为冷清的绫仓家带来异常热闹而活跃的气氛,但是却引起蓼科满心的厌恶。表面的理由是有损于门风,实际上她是害怕聪子的秘密逃不脱这两个老行家锐利的眼睛。
即便不是如此,对于伯爵家来说,等于是招来松枝侯爵的两名密探。蓼科这种排外的趾高气扬的态度,立即损伤了老板娘和老妓的矜持,引起她们的反感,不撑三天,这事就传到侯爵的耳眼儿里了。侯爵抽空子找到伯爵,极为委婉地对他说:
“府上那位老婆婆珍视绫仓家族的声誉,这是好事,不过这都是为了投合宫家的兴趣而采取的措施,希望府上多多少少包涵些才是。柳桥的两位女子,她们至少感到很光荣,才忙里偷闲到府上供事的。”
伯爵把这番话对蓼科说了,蓼科的处境从而变得困难起来。
本来,老板娘和老妓同聪子也不是初次见面。那次赏樱的游园会上,老板娘在后台担任导演,老妓扮演俳谐师。第一回打麻将时,老板娘向伯爵夫妇祝贺小姐觅得佳偶,并献上一份厚礼。她的祝词至为殊胜:
“多么俊俏的一位姑娘啊,真是天生做王妃的坯子哩!这回缔结良缘,姑爷指不定该多欢喜呢。我们能陪陪小姐,真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荣耀。这可是关起门来说自家话,我们也会把这桩事告诉儿孙们,一代代传扬下去。”
可是在另外的房间,一旦围在麻将桌旁,就立即撂下脸面,那双恭恭敬敬望着聪子的温润的眼眸消泯了,变成了一条品头论足的干枯的河床。她们的视线有时也停在蓼科落后于时代的和服银丝腰带扣上,惹得蓼科甚是反感。
“松枝府上的少爷不知怎么样了,我从未见过那般一表人才的男子汉。”
老妓手里摆弄着麻将牌,若无其事地说着,老板娘听了,十分乖巧地暗暗扭转了话题。这些都被蓼科看在眼里,心中犯起了疑惑。不过,也许老板娘觉得老妓的话有些唐突,她只是帮衬着略做纠正罢了……
聪子听从蓼科的主意,在两个女人面前尽量少开口。她们对于女人身子的明暗变化,一眼就能看穿,聪子当着两位女人的面,时刻注意不敞开心扉。不过,她又产生另外的担心,让她们看到自己过分悒郁,又生怕遭她们怀疑,误以为对这门婚事不满意,从此传扬开去。要掩护身体,就会暴露内心;要掩护内心,就会暴露身体。因此,聪子处在两难的境地。
其结果,蓼科自有蓼科的打算,她凭借才智,说服伯爵,成功地阻止了麻将桌边的聚会。
“一味听任两个女子的流言蜚语,不像是松枝侯爵老爷的一贯作为。那帮女子看到小姐玩得不起劲,就怪罪到我头上——其实,小姐若有什么不乘心的事,全都是她们造成的——,她们定是告我的状了,说我权高压人。老实说,侯爵老爷的一番好意,到头来却使得府上有花街女子出出进进,这名声总是不好听。再说,小姐也已初步学会了麻将的打法,将来过门之后陪着新姑爷玩玩,经常输上几把,反而显得更加可爱。因此,我请求停止麻将聚会;要是侯爵老爷不肯辞退她们两个人,那么就请老爷把我蓼科辞退。”
伯爵自然不得不接受这桩含有几分胁迫的提议。
——自从蓼科从松枝家的执事山田嘴里,听到清显就信件一事撒了谎,她就站在一个岔路口上了:要么从今以后视清显为敌人;要么全都包容下来,一切遵从清显和聪子的愿望而行动。最终,蓼科选择了后者。
可以说,这完全出自对聪子真情的爱护,同时,蓼科害怕,事到如今,万一棒打鸳鸯两处飞,弄得不好聪子也许会自杀的。与其那样,倒不如保守秘密,任他们二人自由自在,到时候,他们自然会主动刹车的,不如继续等待下去方为上策。再说,这样做,自己只需极尽全力守住秘密就行了。
蓼科怀着一种自负,自以为通晓男女感情的规律,她的哲学是:没有暴露的东西就等于不存在。就是说,蓼科既没有背叛主人伯爵,也没有背叛洞院宫,她谁也没有背叛。就像化学实验一样,一桩情恋事件,一手给与援助,保证其存在;一手为之守住秘密,消除痕迹,否定它的存在,这样就可以了。当然,蓼科所走的是一座危险的独木桥,她坚信,自己就是时刻准备为他人最后修补破绽,才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只要不惜一切多施恩惠,到头来,对方自然会按照自己的主意行事的。
蓼科一方面尽量使这对男女青年频繁地幽会,一方面又等待着他们热情的衰退,她没想到,这样做本身,也会使自己变得一往情深。而且,对于清显那种永无止境的情欲,唯一的报复办法就是,不久他会主动找上门来,恳求她说:“我已经打算同聪子分手了,希望你妥善给以劝导。”她想让清显亲眼看到他自身热情的崩溃。不过,蓼科本人对这一幻想也将信将疑,要是那样,首先聪子不是太可怜了吗?
这位沉着老练的老妪信奉明哲保身的哲学,在她看来,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安全之类的东西。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她甘心舍弃个人安危,运用哲学本身作为冒险的口实呢?其实,蓼科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一种难以言状的快乐的俘虏。一对年轻貌美的男女,在自己的引导下,欢然幽会,眼瞅着他们的无望之恋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蓼科自己也不由自主陶醉在死去活来的欢乐之中,哪怕冒着天大的危险也置之不顾了。
她感到,在这种欢乐之中,美丽的、青春的肉体两相融合,这本身似乎是符合某种神圣而不同寻常的正义感的。
两情相会时明亮的眼神,互相接近时跳动的胸脯,所有这些,好似一只火炉,重新温暖了蓼科早已变得冰冷的心。为了自己,她不能让这粒火种猝然熄灭。相会前忧郁而憔悴的面庞,一旦认出对方来,犹如六月的麦穗,立时摇曳生辉了……转瞬之间出现了奇迹,跛子迈开了两腿,盲人睁开了双眼。
实际上,蓼科的作用是保护聪子不受邪恶的侵犯,然而,燃烧的烈火不是邪恶,可以写入诗歌的东西不是邪恶,如此的训诫不正是涵蕴于绫仓家传承的悠远的优雅之中吗?
尽管如此,蓼科依然在等待着什么。抑或可以说,她正等待机会,她要把放养的小鸟捉回来,重新关进笼子里。这种期待中含有不吉而沾满血污的东西。蓼科每天早晨浓妆艳抹,按照京都风格精心打扮一番,眼下的疙皱用白粉掩盖,嘴角的细纹搽上隐约的京都胭脂。尽管经过修饰,她还是躲开镜中的容颜,询问般地将黯淡的视线投向空中。秋天渺远的光亮,在她眼里映射着清澄的光点,而且,未来从内部露出一张似乎有所渴求的面颜……蓼科为了重新检点一下自己的盛妆,拿出平时不大使用的老花镜,将纤细的金丝镜腿儿架在耳朵上。于是,一双衰老的白皙的耳轮,立即被镜腿儿刺得火辣辣地直发疼……
——进入十月后,下来了指示,告知纳彩仪式定于十二月举行。其中还附了一份礼单:
一,西服料子五匹
二,日本酒两桶
三,鲜鲷鱼一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