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清显恫吓的话语,王子开始用本国语言认真商量起来,他们不知道应该将戒指藏在哪里为好。王子们忽然觉得用本国语言有些失礼,又满含歉意将他们商谈的内容传达给清显。清显告诉他们可以托父亲介绍一家可靠的银行,藏在银行的金库里。于是,王子们逐渐敞开了心扉,库利沙达殿下也拿出女友的一张小照给清显看。接着,他们缠着清显,一定要看清显爱着的女子的照片。
年轻人的虚荣心蓦然之间使得清显脱口而出:
“日本没有相互观看照片的习惯,不过我将尽快介绍她同二位王子见面。”
——他实在没有勇气将他从小积攒的影集中聪子的照片展示出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虽然长期以来享受着美少年的称誉,人人交口称赞,但是长到十八岁,一直呆在这座寂寥的大宅门内,除了聪子再没有别的女友了。
聪子是朋友,同时也是仇敌,不是王子们心目中那种甜蜜的情感凝结成的糖人儿。清显对自己,对自己周围所有的人一概感到恼怒。他甚至觉察出,就连“散步”途中父亲那充满慈爱的酒后真言,也暗含着对孤独而富于梦想的儿子带有侮辱意味的浅笑。
如今,他出于自尊心而排斥的一切,反过来又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南国健康的王子们浅黑的肌肤,闪耀着锋刃般官能光芒的眼眸,还有那虽属少年但一直长期宝爱着的琥珀色修长的纤指,所有这些,都似乎对清显这样说:
“哎?您到了这个年龄,连一个恋人也没有吗?”
清显没有自我控制力,他依然保持一副冷峻的优雅,说道:
“我最近一定介绍她来见面。”
他将如何向异国来的新朋友夸奖她的美艳呢?
清显经过长久的踌躇之后,昨天终于给聪子写了一封充满侮辱性言词的信。他在字面上反复修改,仔细斟酌,那些十分刻薄的语言,字字句句都刻在脑子里了。
……面对你的威吓,我不得不写这样一封信,我为此而深感遗憾。
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你把一个毫无意义的谜团装扮成一个十分可怕的谜团,不加任何解题的关键词交给我,弄得我两手发麻,变得黝黑。对于你的感情上的动机,我不能不抱着怀疑。你的做法完全缺乏关切,不用说爱情,连一鳞片爪的友情也看不到。照我的理解,你这种恶魔般的行动,有着自己也无法知道的深刻的动机,对此我有一个相当准确的估量,出于礼貌,我就不说了。
但是现在可以说,你的一切努力和企图都化为泡影了。实际上,心境不快的我(间接是你造成的),已经跨越人生的一道门槛。我时常听从父亲的劝诱,游冶于攀花折柳之巷,走上一条男人所应该走的道路。老实说,我已经同父亲介绍的艺妓共度良宵。就是说,公然享受了社会道德所容许的一个男人的乐趣。
所幸,这一夜之情使我脱胎换骨。我对于女人的看法为之一变,学会了将她们当作具有淫荡的肉体的小动物,抱着轻蔑和玩弄的态度。我以为这是那个社会所赐予我的绝好的教训。以往,我不赞成父亲的女性观,眼下,不论我情愿不情愿,我都必须从内心里深刻认识到,我是父亲的儿子。
读到这里,你或许会用那一去不复返的明治时代的陈规陋习看待我的行动,为我的前进而感到高兴吧?而且,以为我对于一位风尘女子肉体上的侮辱,可以逐渐提高我对于一位良家妇女精神上的尊敬,从而暗暗窃喜吧?
不!绝对不会!我自这一夜开始(要说进步确实是进步),已经突破一切,跑进无人到达的旷野。在这里,无论是艺妓或贵妇,花娘或良姝,无教养的女人或青踏社的成员,一概没有区别。所有的女人,一律都是爱撒谎的“具有淫荡的肉体的小动物”,其余就是化妆,就是衣着。虽说难以启齿,但还是要说清楚:今后我也只能把你当作Oneofthem。告诉你,从孩提时代起你所认识的那个老实、清纯、随和,玩具般可爱的“清少爷”,已经永远永远死去了……
——夜还不算深,清显就匆匆忙忙道了声“晚安”走出屋子,两个王子对他的行动似乎有些诧异。但清显略略大方,面带微笑,很有节度地仔细检点两位客人的寝具和其他用品,听取客人种种希望,然后彬彬有礼地退了出去。
“为何在这种时候,我没有一个知己呢?”由洋馆通向主楼的长长的回廊上,他一边拼命奔跑,一边思索。
路上,几次浮现本多的名字,但他对友情僵化的观念,使他随即抹消了这个名字。廊下的窗户在夜风里咯咯作响,一列昏暗的灯火一直延续到远方。这样气喘吁吁地奔跑,清显害怕被人看到,于是便喘息着在回廊的角落里停住脚步。他双肘支在一排万字形的雕花窗棂上,一边装着眺望庭园里的景色;一边用心思索。现实和梦想不同,是一种多么缺乏可塑性的素材啊!现实不是扑朔迷离、飘忽不定的感觉,现实必须将凝缩成黑色丸药一般、立即发挥效力的思考据为己有。清显感到自己疲乏无力,他走出有暖气的房屋之后,在廊下的严寒里不住颤抖。
他把额头抵在咯咯作响的玻璃窗上,眺望着庭院。今夜没有月亮,红叶山和湖心岛黑糊糊连成一团,廊下昏暗的灯火所及范围内,可以约略窥见风吹湖水,微波荡漾。他似乎看到那里伸出一个鳖头,浑身越发哆嗦起来。
清显到达主楼,正要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在楼梯口遇见学仆饭沼,随之脸上露出莫名的不快。
“客人们已经安歇了吧?”
“唔。”
“少爷这就休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