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为什么会是晋城?”李凌云看着前方青灰色的城墙有些出神。
一旁的明珪挑眉道:“大郎为何有此问?”
“凶手活动的范围,”李凌云在膝上摊开绢帛,用木棍笔画出河南道的形状,“他一直在河南道内杀人,为什么会突然跑到河东道?”
“河东道就在河南道北面,晋城距离河南道也不远,为何凶手不能在晋城作案?”谢阮从马上伸头过来。
“我们封诊道虽不算特别见多识广,但历年来也经历了不少此类连环案。”李凌云用笔在地图上标出之前四桩案件的大略地点,“通常这些人会选择熟悉的地方作案,这样对他们来说比较便利。到目前为止,凶手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河南道最东边的阳武县,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河南道范围。”
“……但也不能排除有例外啊!河东道和河南道接壤,万一这个术士凶手对那里也很熟悉呢。”谢阮四处看看,“我们来这里也没耗费太长时间,而且晋城附近的道观不少,作为术士,凶手说不定也曾来探访过?”
“……”李凌云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你是对的,有这个可能。”
“其实无须猜测,不管是不是那个连环凶手所为,以我们大郎的本事,自然能在查案时辨出真相。”明珪抖抖手上的纸质案卷道。
“我会尽力而为,”李凌云点头,又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不是他。”
“他”当然指的是那个连环凶手。明珪不由得笑道:“大郎执拗得很。”
谢阮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这份案卷有些蹊跷,竟写着死者‘疑似’晋城著名术士闲云散人。他们为何不能确定?”
“当然是有缘故的了,你没有看到最后。”明珪笑着说道,“这桩案子说来也极有意思,据说晋城有个猎户叫唐七,生得有七尺之高,雄壮无比,利用这个长处,专门在山里狩猎虎豹之类的大型野兽。唐七带着弟弟进山时,偶遇一头黑熊,与那黑熊肉搏许久,才惊险地把黑熊打死。谁知唐七就在准备带着猎物下山时,却在旁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条有些腐烂的人腿。”
“唐七循着踪迹,走进了一般人躲都来不及的山中乱坟岗,随后他见到乱坟岗的一棵树上,竟骇然吊着一具尸体,于是马上下山报官。”谢阮翻个白眼道:“我又不是没看过前面,你直接说后面不就得了?”
明珪一贯脾气好,此时被谢阮抢白,他也不生气,打开案卷继续念道:“死者面部被烧毁,衣服被扒光。官府贴了告示,说谁家有人失踪,请到官府认尸……谁知一直无人认领这尸首。后来还是仵作的娘子认出来的,她偶然间听自家郎君说起死者拇指上有一粒长毛大痣,这才认出死者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闲云散人。至于仵作的娘子为何能认出他来,是因为她经常在观中烧香,跟闲云散人熟识。这位闲云散人很会炼丹,与洛阳权贵多有往来,而且他还擅长制作治病的符水。据说他制作的符水相当灵验,有很多百姓会去观里求药。”
谢阮哼笑道:“既然有人证,可以确定是这个闲云散人,怎么又‘疑似’起来了?”
“因为找到闲云观后,这位闲云散人的妻子竟不肯认,坚持说闲云散人赵日初去了东都,此人不是赵日初。”
“还有这事?妻子不认丈夫?”谢阮杏眼圆睁,难以置信。
“可观里的其他术士却说是他无疑,官府也难以决断,只好在案卷上这么写,直接将案卷呈交给了大理寺。”
李凌云接话道:“我也看过案卷了,这部分记录在最后一页上。”
说话间,车已到了城门口。有谢阮的鱼袋[1]在,自然没人会一个个查对身份,其中一位很有眼色的看门吏,一路小跑在马车前面,给众人带路去县衙。
晋城县令姓夏,刚被举荐成为县令不久,是个年轻人。没想到京中竟然来了个品秩这么高的少卿,他忙不迭给众人安排了上等住所。得知李凌云等人不打算休息,要直接去验尸后,夏县令又叫来了管捕贼的洪县尉。
当李凌云听洪县尉说,尸首被放在了晋城县外的义庄之后,他终于面露不满。“既是上报大理寺的案子,尸首为何会在义庄?不该存放在县衙里吗?”
洪县尉不敢隐瞒,苦笑道:“仵作的娘子认出死者是赵日初后,我们便去找他的妻子宋娘子来认尸,谁知道观里的人都说死的是赵日初,宋娘子却不肯认,而且每天到县衙闹腾,说我们捡回来无名尸首要冒充她郎君,放话出来,要让闲云观的信众毁坏尸首,没想到那些信众还真听她的。不得已,我们只能把尸首放到义庄里去了。”
李凌云又问:“那尸首可有验尸并防腐?”
洪县尉摇头。“因仵作的娘子认出尸首惹了宋娘子,宋娘子天天到县衙骂人,所以仵作坚决不肯再验尸首。防腐通常是仵作来做,可现在这种情形,仵作生怕再惹出是非,因此并没对尸首做防腐手段。”
李凌云听完,立即叫洪县尉带众人前往义庄。之后一路上,在马车中,他始终沉默不语。明珪察觉他有些不对,问道:“大郎难道身体不适?是不是病情又反复了?”
李凌云发白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难得地生气起来。“这个仵作,既然做了这个行当,怎么能害怕死者家属找麻烦?就算不剖尸,也应该仔细验尸,查对死者身份。而且竟然还因为自己怕麻烦,就不给尸体做防腐,简直太过分了。”
“仵作行人身份低微下贱,但偏偏每个县衙里面都少不得这号人,一样米养百样人,难免有些人脾性古怪。大郎不要往心里去。”明珪温和地劝道,“反正你来了,凭你的本事,就算尸首腐烂一些也没关系,而且案卷里也写了,尸首被发现时就已腐败了许多,仵作判断那人已死了至少三天,好像还经过暴晒,估计放在阴凉的义庄,就算未做防腐,至少也会腐烂得慢一点。”
李凌云听了点头道:“明子璋所说有理。”但脸上还是不太痛快。
明珪见状又道:“子婴怕是第一次见腐尸,你不叮嘱两句吗?”
听到这话,李凌云才想起来,之前并没有让子婴先回东都李家,而是把他一起带到了晋城。因为李凌云跟子婴谈过,发现他有心学习封诊,而李凌云也有收徒的打算,干脆这次就叫他一起跟着查案,权当增广见闻。
李凌云打开一旁的封诊箱,取出麻布口鼻罩,把子婴叫进马车,教子婴学如何使用,又向他介绍了一些工具,诸如油绢手套、封诊镜、用来取指印的炭粉之类的。
子婴颇为聪慧,只听一次便能牢记不忘。他好奇心还很重,除了李凌云主动教授的,还询问了箱中其他工具的用途。见李凌云情绪似乎好了许多,明珪这才安下了心。
义庄在晋城东门外三里处,可能是因为整个县城共用一个义庄,所以显得比之前子婴住的要大了很多,前后有两进,外面放尸首,里面住着看守人。
洪县尉当然没有兴趣看腐尸,找个借口说是看门,带人待在义庄门外。
阿奴把棺材抬出来,皱着眉嘴里“呜呜”两声。六娘看阿奴这样,解释道:“他觉得很臭,尸首应该腐败得很厉害。”
李凌云弯腰看看棺材底面,发现有湿漉漉的水痕,摇头道:“确实厉害,都尸水横流了。”
谢阮闻言变了脸色,忙跟六娘要口鼻罩来戴。李凌云早已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尸首,在阿奴准备开棺前,他又打手势叮嘱道:“不要逞强,用撬棒,离得远点,尸首腐败后散发出的气体有毒。”
阿奴点头,抄起撬棒刚把棺盖翘起一点,就听见义庄门外传来阵阵扰攘的人声,含含糊糊的,不知那些人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众人听见洪县尉在门口怒吼:“滚开——胆敢妨碍公务,把你们通通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