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睿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又说了一筐的好话。徐子晋照单全收,虽然还是提出要求,要去给老夫人行个礼、道个别。
慕容睿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别说是去跟老夫人道个别,就算徐子晋想在慕容家小住几日,慕容睿估计都会眼睛都不眨地答应下来。
老夫人听到下人禀报说徐家大公子要来给自己行礼道别,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刚刚出了这样的事情,换了一般人一定是气得不轻,可是这位徐公子反而礼数周全地要来向自己告别,反观自己这边……唉,老夫人实在是觉得没有脸再见这位晚辈了,于是就吩咐慕容婧代替自己去见徐子晋,细细叮咛大孙女儿一定要给足了徐大公子面子。
徐子晋的目的就是这个,花了这么多心思,绕了这么多路,真正想见的也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十四岁的少女,身量初初长成,玉兰一般秀丽,窈窕旖旎,单单立在那里就站成了一道风景。
之前的慕容婧在徐子晋的眼中就如同一朵花一块玉石,美则美矣,却随手可以替代,不珍贵也不独一无二——行南走北的徐大公子,见过的美人儿多如过江之鲫,慕容婧也只不过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对徐子晋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可能是经历了刚才那一个诡异念头的折磨,慕容婧此时在徐子晋眼中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仿佛一瞬间就从花朵化形为丽人,有了生气有了光芒,流光溢彩起来。
徐子晋似乎是第一天认识慕容婧一样,把慕容婧的样子好好端详了一遍——
她额头生的很高,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长了一副聪明相,却不张扬。
她的眼睛颜色生得比旁人都浅,在日光之下更是璀璨如琉璃,目光盈盈,如诉如慕。徐子晋忽然想在这双眼睛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想看到自己在慕容婧眼中的样子——想让她的眼中有他,只有他,一直有他。
徐子晋仿佛是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急急喘了一口气。
慕容婧有点尴尬,她奉祖母的命来送徐子晋,没想到这位徐公子一见面就不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这样无礼的打量,若是换一个人来做,慕容婧早就骂对方是登徒子了,偏偏徐子晋生的太好了,不管做什么都显得光风霁月,丝毫没有猥琐之意。
慕容婧因为慕容婉惹出来的事又不愿意再一次得罪徐子晋,于是也就立在那里,任由徐子晋打量。只是她没想到徐子晋的目光有如实质,慕容婧都可以感受到那人视线中腾起来的热度,她实在是扛不住了,微微错开了视线,咳了一声,道:“祖母年纪大了,又被堂妹气得不轻,头疼的厉害,恐在公子面前失仪,这才让我代为向公子致歉——今日一事,委屈公子了……”慕容婧咬了咬唇,求徐子晋高抬贵手放过慕容婉的话,她实在是不愿意说,但她处于这样的身份立场却又不得不说,“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婉妹妹这遭吧……今后婉妹妹定然不会在公子面前出现了。”慕容婧别别扭扭十分敷衍地说完了老夫人交代下来的话,自觉自己完成了任务,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慕容婉今后会怎么样,徐子晋并不关心,他想了一想,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我已经答应了慕容丞相,休沐日的时候会来帮你弟弟看看时文。”
慕容婧有些尴尬,说这句话的时候,徐子晋情不自禁放低了声音,放柔了语气,而且他的口气太随意也太亲密了,满口“我”啊“你”啊的,就像他们是多年知交老友似的。之前在东庆寺的时候,这人还如同高山之上的皑皑白雪,说话也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怎么不过是一阵子不见,白雪都化作了初春涓流,平易近人起来了?慕容婧听得耳根一麻,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
而且她听到徐子晋所说的这个消息,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不高兴,她对慕容伯嘉这个弟弟的感情一直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嗣,他有了出息,慕容家才能站稳脚跟,以后就算是慕容婧嫁了出去,娘家有地位有权柄,慕容婧在婆家说话也能挺直了腰板;但是另一方面,慕容伯嘉毕竟是张姨娘的儿子,伯哥儿的前程越好,张姨娘在慕容家的地位就越稳,而慕容婧因为母亲颜夫人的关系,是万万不愿意看见张姨娘在慕容家地位稳固的。
更何况,慕容婧从小在偏苑长大,跟伯哥儿根本没有见过几面,姐弟俩跟陌生人其实也差不多了,当然也没有什么一起长大的情分。
可慕容婧又不能跟徐子晋直说:“我跟我弟弟关系不好,你意思意思教教他就行,不用太上心。”所以只能沉默。
徐子晋见慕容婧这番欲言又止,心中也就明白了几分——看来慕容家的姐弟之间的关系不是很好。
徐子晋五岁那年就跟着师父江储海离开了侯府,对于后宅之中妻妾争斗的残酷没有正确的认识,所以对于慕容婧对弟弟慕容伯嘉的复杂感情,徐子晋实在是不能感同身受。
不过徐子晋也很明智地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去讨慕容婧的嫌,而是话音一转,开口说起了自己的事情:“我五岁那年就被师父带走了。云游的生活清苦,风餐露宿,师父虽然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但是却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我儿时身体又孱弱多病,好几次都几乎被师父‘照顾’得一命呜呼。”徐子晋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展眉笑了起来。
这个笑,慕容婧无从形容,只觉得像是青天之上白鸽“扑簌簌”展开双翅肆意翱翔,说不出的温和惬意。那是慕容婧第一次见到徐子晋这样的笑,这个还未长成男人的少年一直是清冷的、忧郁的,遗世独立,就连笑往往也带着冰冷的气息。
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笑,如阳光破开冰雪,真真向慕容婧展示了什么叫做天人之姿。
慕容婧被这样的容光震慑住,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而徐子晋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嘴角带着笑意,接着说道:“后来去了古尔旺勒,跟师兄汇合之后才好了一些。师兄年纪虽小,可比师父靠谱多了,我的身体也就在师父的调理和师兄的照顾下慢慢好了起来……”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徐子晋的声音都变得温软了,“所以师兄可以算得上是我唯一的兄弟了。徐家虽然有那么多叔伯兄弟,但是于我,都如同陌生人一般。只有师兄,只有师兄是庇护我长大的人,所以……”
所以我决不允许有任何人来伤害师兄,就算那个人是你也一样。我知道自己对旁人的怀疑可能已经到了神经质的程度,但是这一次,我想相信你,所以求求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好么?
这些话徐子晋想一口气倒给慕容婧知道,但是他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面默默地请求着。
徐子晋像是一只小刺猬,一直蜷缩着,用尖利的刺对着外面,用以保护自己,这是他头一次对着师父师兄之外的人亮出了自己柔软的肚皮。那种小心翼翼捧上自己心肺的举动,任你是铁石心肠也会软成一波柔柔的春水。
慕容婧之前一直千方百计地在跟徐子晋打探表哥颜瞬清的消息,自从慕容婧知道徐子晋的身份之后,明地暗地里面都刺探过徐子晋很多次。
偶遇、拜访、明查、暗寻。
但是徐子晋就像一个锯口葫芦一样,只要是跟颜瞬清有关的消息,他就一字不提,而且把各种消息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几乎无懈可击。慕容婧虽然心焦,但是也真的无计可施。没想到柳暗花明,徐子晋竟然就这样松了口,虽然没有明着说,但是徐子晋的意思应该是不会阻止自己知道表哥消息了。
慕容婧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激动,脱口就问:“表哥现在可还好?要是你们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表哥不方便出面的话,我也能帮衬一二的——我是女子,应该更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慕容婧话说得急切,没有注意到徐子晋的表情,她全部心思都在怎么让表哥离那些危险的事情远一点,见徐子晋没有附和自己的话,又急急地解释道,“颜家就只有这么一支血脉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出事……”慕容婧话说到一半,猛地咬住了唇,心里暗道不好,自己竟然又说错了话!
颜家现在还好好的,并没有抄家灭族。
慕容婧想在徐子晋没有注意到之前,轻描淡写地把这个“口误”给遮掩过去,徐子晋眼睛却诡异地一亮,慕容婧这话在他面前说过两次了,他打断了慕容婧即将出口的解释,沉吟道:“颜家被灭族……你好像对这件事情深信不疑?可是据我所知,颜家除了被贬到古尔旺勒之外,剩下的族人都活的好好的。以你对外祖家的情谊,应该是不会故意去诅咒颜家的。那么为什么又要三番两次地提及这件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