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道:“不不不,客随主便,应该是我过去才对。”说完便无声息。
四人等了半天,贝云瑚左右张望,以气声对虚空中说:“您这是来了么?酒肉尚飨,请您慢用。”带阿雪双手合什,低头默祷。梁燕贞浑身发毛,娇躯本能往爱郎处挪去,就差没跳上他那条板凳,冲贝云瑚恶狠狠一瞪:“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人虚弱的声音飘出草蓆。
“能不能……拉我过去?我也想同大伙一起围着桌子吃啊,交新朋友多好。”
独孤寂又气又好笑,无奈自家理亏在先,不好发作,将揣入左袖的珊瑚金细炼哗啦啦一抛,信手甩出,一卷一扯,板车骨碌骨碌滑将过来。贝云瑚将阿雪拉到身畔并坐,让出一条板凳。
“要不要拉你起来?”独孤寂打趣。
“……好。”草蓆下伸出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粟米棒子。看来此君病则病已,倒也不欲与男子肌肤相亲。
独孤寂憋著一口老血,瞪了忍笑的贝云瑚一眼,握著粟米棒子将他拉起。草蓆翻落,一名浓发披面的苍白男子坐起身,袍子松垮垮的,内里未著单衣,敞开的襟口露出嶙峋的胸膛;独孤寂的瘦白与之相比,简直不能更阳光健康了。
男子蓄著及胸长须,并著披覆的长发掩去大部分的面容,不知怎的,那张两颊凹陷、颧骨贲起的瘦削脸孔,并未予人肮脏邋遢之感,反而有着人造物般的巧致,若不是戴着人皮面具之类的物事,或许在病成这副模样之前,居然还是个美男子。
僵尸般的苍白男子爬上板凳,袍子下未着丝缕,动作间什么都露出来打过一遍招呼,男子也不以为意。梁燕贞的眼睛简直不知该往哪儿摆,俏脸酡红,干咳了几声,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姑娘也咳啊?”男子冷不防道。“我介绍你个方子。”
独孤寂一口酒喷了出去,贝云瑚却“噗哧”一声笑出来。梁燕贞堪堪挡去绝大部分的酒水,一甩湿淋淋的衣袖,怒道:“你笑什么!”阿雪捂嘴缩成一团,额头抵桌肩膀微颤,死活都不敢出声。
男子举箸吃了口肉,轻叹道:“难吃。”接过十七爷斟满的杯子抿了一口,叹息更浓:“劣酒。”搁下杯筷不再吃喝,低首垂肩的模样,仿佛是真感到难过。
独孤寂不嗜杯中物,只爱与弟兄们在篝火前喝酒胡闹,以及仰头一饮而尽的豪气,酒质好坏无关紧要,不过盆里的熟肉是真的难以下咽,吃了两口便即搁筷。从这怪异的僵尸男子现身以来,他便一直留神贝云瑚的反应,此獠似不是丑丫头的旧识,他并不是她引他们来此的原因。
“兴许是你的饼太好吃了,”十七爷耸耸肩,决定暂时搁下猜疑,好生褒奖他的手艺——或说嘴艺。指点别人做菜就像行军打仗,是一门高深技艺,多数的时候他宁可自己上场打杀。这么一想……这人是帅才啊。“尝过了好味道,吃什么都扎嘴。”
“……热油过一下花椒粒,滤清后加点磨碎的芫荽薤藿,肉撕碎,撒点盐,和油一拌,能掺点白芝麻和蒜碎亦佳。这是快的法子,治标不治本。”那人道:“若不赶时间,老法子最好:酒、豆油、辣椒和葱姜蒜,浸与肉齐,文火煨上大半个时辰,没有不好吃的牛肉。”
四人馋虫都快爬出嗓子眼,熟肉益发难以入口。
独孤寂唤来方掌柜,让他按速成之法炮制一遍。老人哪敢得罪王公,苦着脸收往厨后;待瓦盆重新上桌,光香气便教人食指大动,连那脸恶的杨三都倚著舖门伸颈窥探。
不一会儿吃得盆底朝天,独孤寂一抹油嘴,心满意足。“你这厨子没得说,这玩意儿简直就不是先前那盆。”那人笑道:“烙些饼来夹,更是对味。”独孤寂扼腕道:“你他妈倒是早说啊!”众人皆笑。
“不是本地人?”独孤寂笑意未褪,似是随口攀谈,转开的眸里掠过一抹光。
“住得不算远。”那人下巴一抬。广场另一头的寄附舖里,一名约十一二岁的童子正在采买,伙计将各式日用包好置于箩筐中,一篓一篓搬出舖门,装上车辆。“买点物什回去,家里没米了。”
男童似有所感,放落清单,转头见男子与人同桌,不露一丝诧异,好整以暇,朝独孤寂拱手作揖,遥遥行礼,乖巧俊秀的模样极招人好感,跟厚皮涎脸的僵尸男子简直没一处相像。
男子的外表很难判断年纪,从二十多到四十多都有可能,有忒大的儿子也说得过去。独孤寂本想再扒他的底,男子却先行开口。“此地离龙庭山仅一日路程,阁下身怀高明武艺,朝山而去,莫非是存了试剑扬名的心思?”
来了。独孤寂呵呵一笑。“后悔没在饼肉之中下毒么?”
僵尸般的男子笑了起来。“如今的指剑奇宫,不过是具空壳,没什么好试的,唯恐你败兴而返,就像硬吃一盆白水煮熟的牛肉,没滋没味儿的。”
“不如……阁下给我来点调料?”
男子两手一摊,敞开的襟口滑落左肩,懒惫得无以复加。
“不干我的事,我既不想管,也管不了。阁下若非事主,或可与我一般,随意走走逛逛得了,何苦掺和进来?须知烂船也有三分钉,逼人过甚,受其反噬,谁也讨不了便宜。”
独孤寂怡然道:“阁下既不是事主,还是聊吃的为好。哪天你要肯开馆子,便不收我份子钱,一定要让我知道在哪儿,我天天三顿吃去。”
他自信绝不会走眼,眼前这名瘦削男子莫说动手过招,怕连时日都已不长,瞧他的模样也不像刻意等在这里,专程来当说客。只能认为是与奇宫有什么渊源,萍水相逢,猜测自己有闯山之意,随口劝解罢了,犯不着恶言相向。
男子笑道:“好啊,我会认真考虑。”便不再提,改说别的。
五人胡乱聊了会儿,不知不觉已过未时,跑堂杨三连门板都关上几扇,只留一人侧身进入的空隙,开始收舖外的桌子,脸色阴沉自不待言。方掌柜未再现身,后厨悄静静一片,不知何时街上已无行人,风吹叶摇,樗树顶沙沙有声,衬与日影渐西,说不出的寥落。
“砰”的一响,杨三把板凳往桌上一砸,一口唾沫吐在僵尸男子的光脚畔,粗声道:“大老爷们,小店打烊啦,恕不招待。”梁燕贞本欲起身教训他,却听爱郎笑道:“我赌你关不了门。你瞧,贵客不上门了么?”
语声未落,大队人马鱼贯走入广场,一数约莫二十余人,全是男子,以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居多,半数以上佩挂长剑,肩负行囊,个个都是面如冠玉,居然就没有丑的;说是“大队”,却非成群而来,而是三三两两,光看便似一盘散沙,不若武林派门出行时,那种严整威压的景况,说是三五少年春日郊游,亦无不可。
为首二人率先行至,将余人全抛在后头。
杨三面色阴沉,欺他俩都是少年,狠笑着一掼板凳,扯开嗓门:“去去去!打烊啦,没茶没酒,啥都没——”忽听一把如公鸭般嘶嘎、尚未转成大人的少年嗓音道:“去你妈的!杨三,睁大你的狗眼,连少爷也不识?”
杨三缩回去,见发话的锦衣少年眉目依稀,只不敢肯定,半晌才嚅嗫道:“孙少爷?您……您不是在龙庭山么?怎地……突然回来了?”
少年得意洋洋,拇指朝身后一比,咧嘴笑道:“我下山办差,顺便回来瞧太爷。杨三你今儿撞大运,未来奇宫二十年的青年才俊通通在这儿啦,尤其我身后这位,可是风云峡一脉的麒麟儿、日后铁板钉钉的奇宫之主,人称‘天阙铜羽’应风色的,就是你家孙少爷的师兄。还愣著干什么?好酒好菜赶紧端上,怠慢了奇宫英杰,仔细你的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