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和嘉月正在为一片咸肉的归属争抢,忽然听见了师父呼唤自己,不用多说,定是为了白日里的事情。两人连忙猛吃了几口菜,随即鼓涨着腮帮子,低头跟着灵均老道朝小屋走去,留下大师兄一人守着一桌子菜,吃得不亦乐乎。
先前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两人已经统一了口径,商量好了如何回答师父。原本他们下山,最不该在世俗凡人面前展现道术,以免引起凡俗的恐慌和盲目崇拜,对传播道统不利。既然两人都是破了规矩,自然也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要受罚就一同受罚,却是谁也跑不了的。
灵均老道带着两名弟子进了小屋,自顾坐在了靠墙的一把藤椅之上,眼见两人紧张地大汗满头,这才朝着望舒说道:“为师叫你去买些菜肉,你从清早去到了下午,作何解释?”
望舒这会儿这在与方才猛然塞进嘴里的饭菜作斗争,正是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的时候,这下听见师父问话,连忙梗直了脖子,小鸡吞食一般地将饭菜囫囵咽下,险些被噎死,这才回话道:“弟子原想早些回来的,不料天降大雨,又是遇见了一桩难事,被纠缠了片刻,这才回来晚了。”说着,望舒将他在城中遇见那男孩儿,又被那老头子纠缠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只是隐瞒了自己施展道术的部分。
灵均老道微微点头,又是说道:“那雨自未时下起,未时三刻便停,雨量八分三点,怎会阻拦了你的行程?城中能骑马的,多半是蒙氏子弟,你并不会武功,与他对上,如何退敌?”
望舒听得冷汗直冒,发现老头子不是这般好糊弄,又是看了看同样浑身冒汗的嘉月,却是因为两人的时间里,有整整一个时辰是因她说话所耽误的。
灵均老道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此事中,你救人性命,仗义出手,原是好事,当受嘉奖;可你显露神通手段,又欺瞒师父,当是受罚。功过不能相抵,赏罚必定分明。你自己说罢,此事该当如何是好?”
望舒哭丧着脸,说道:“弟子知错,不敢讨赏,自愿抄写经书,还请师父定夺。”
灵均老道微微点头,说道:“孺子可教也。便罚你抄写《道德》一遍,以儆效尤。嘉月,你呢?”说着,老道又是转头看向了嘉月。
嘉月自知事情已然败露,也就不敢狡辩,说道:“嘉月知错,请师父责罚。”
随后,两人都是落了个抄写《道德》的结果,算是不轻不重的惩罚,须得花费一夜苦功,才能勉强完成。望舒自是知道师父的脾性,也不敢求饶,只是心中仍有不解之处,便出言问道:“师父,今日我在城中,冲撞了蒙氏族人,可会影响今后的传道?”
灵均老道自是笑笑,说道:“不妨事。若为师所料不差,你与那人自有一番因果,也不好说是福是祸,倒不会影响传道之事。你我师徒四人从中原前来,传扬正统道德,多少会遇到一些困难,却也是难得的功果。你们不必忧心,一切顺其自然就是。”
嘉月见望舒开口,自己也是有满肚子的话想说,连忙说道:“师父,为何我们在此传道,还要靠了当地蛮人相帮?凭着师父的神通,随意拘出土地山神来,赶山裂海都不在话下,兴建观宇更是小事一桩,何苦劳动人力,花费钱财?饶是师父能够点石成金,这耽搁了时间去,也是……”
灵均老道满头黑线,知道这嘉月一说起话来便是没完没了,连忙打断她道:“道法是道法,神通是神通。道法显化神通,只能解一时困难,却不能立万世之根基。只有蛮人自己建起来的道观,才能在这片土地上长存不衰。”
说着话,灵均老道看了看两人,又是说道:“况且这南蛮乃是化外之地,不在正统道家管辖之中,却又哪里有什么土地山神可供驱使?观宇落成,大道播散,道德化育之下,才有一方神祈诞生。你们啊,太年轻,太单纯,有些时候太天真,还要学习才是。”
两人自是答应,不再多说,自己去寻了笔墨纸张过来,抄写经书。说是抄写,其实也就是心默笔录,却是没有范本,只能靠着记忆,一字一句录下。其中耗费精神之处,寻常人也是难以承受,毕竟《道德》五千言,佶屈聱牙之处数不胜数,莫说是十几岁的小孩儿,寻常大儒也不见得个个能够诵念。
眼看两人安心抄写经书,灵均老道也是欣慰点头,知道这两名弟子秉性活泼,多少有些少年人的浮躁之处,好在心性纯良,又是知错能改,倒也是可塑之才。想到此处,灵均老道缓缓走出小屋,看了看还在胡吃海塞的大徒弟,也不多说,自顾回转厢房,念经打坐去了。
小屋中,望舒和嘉月两人奋力抄书,嘴上却是不停。也难得他俩是修仙求道之人,能够一心二用,又是少年人心气,嘴上不肯吃亏。
嘉月这次最是冤枉,也是受了望舒连累,此刻便是大倒苦水,不住说道:“你看你!要不是你懒散,耽误了师父的交代,我又何苦下山去寻你?我若不下山寻你,便不会遇见那些蛮人,自不用耗费唇舌,白白受你嫌弃!若非你先破戒,用那缩地成寸的法门,我又何必苦苦追赶,不得以显露道术,还受了师父的责罚?”
望舒嘿嘿一笑,说道:“师妹此言差矣!照你这般说,若是师父不叫我下山,咱俩今日可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你这般说话,根本是在抱怨师父的不是!”
嘉月闻言,顿时气急,却是不料望舒这般无耻,竟敢扭曲黑白,颠倒是非,还想将不敬师父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那能叫他得逞,当即反驳道:“师父叫你下山,那是你的事情,你若妥善办好,又怎会连累了我?还有,谁是你师妹,我是你师姐!”
望舒见嘉月着急,心中更是畅快,却是这一日的种种,都从小师妹身上找回来了。他寻常不与师妹争辩,原是嫌弃她话多罗嗦,却不是因着说不过她!要讲起歪理来,师妹可不是他的对手!心念至此,望舒当即说道:“师妹所言极是,叫我茅塞顿开,受教了!不过——”望舒看看嘉月,话锋一转,接着道:“我耽误了师父的事情,原是我的不是,师父罚我,也是应该。不知师妹却是为何,也在此处相陪,难不成真是情深意重,自愿的么?”
嘉月愈发生气,脸上都泛起了红光,怒声道:“住口!我好心助你,被你拉下水不说,还要遭你这般埋怨!早知如此,我就该任你自流,叫你被那老蛮子拉着献丑才是,何苦因你受罚!你这般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想往日间……”
望舒原本只是同嘉月斗嘴解闷,不料她竟是动了真火,一时也是觉得对她不住,张嘴想要赔礼道歉,将此事揭过。谁想刚要张嘴,望舒便觉得自己身躯全然不受控制,手不能动,脚不能挪,嘴自然也是张不开的。看着嘉月脸上红光泛起,身子周围似乎有了无形波动,望舒心中暗叫不好,却真是祸从口出,将师妹的真火逗弄了起来,叫她不意间显露了神异之处。要是她自己不停下嘴,自己只怕是万难动作分毫,耳朵生茧是小,抄不完经书可是大大不妙。
嘉月真火上头,一时口若悬河,各种话语纷纷说出,将自己的好意、委屈、不忿等等尽数倾诉而出,越说越是痛快,越说越停不下嘴。她生来与寻常人有异,好说好讲不算,还有一旦认真开口,叫人万难反驳的神通,这下施展出来,真真叫望舒为难,又是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望舒满头大汗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清冷声音道:“你俩用嘴抄经,可比用手快些么?”
嘉月一时停住了嘴,望舒这才重获自由,脚下一软,瘫坐在矮凳之上,又是拉起袖子,一边擦这头上的汗水唾沫,一边满怀感激地看向门外。果不其然,只见吃得小腹滚圆的大师兄就站在门外,正一脸无奈地看着两人。
嘉月心中不满,知道大师兄乃是特意赶来,解救小师弟一把,不叫他被自己的话语困住,当下说道:“师兄,你可要为小妹做主!这望舒连累小妹受罚不说,还百般讥讽嘲弄小妹!小妹自是知道,你俩感情深厚,又是多有偏帮,可是今日之事,断不能这般善了!”
大师兄听嘉月所说,竟是不曾生气,似乎还对其中“感情深厚”之语颇为满意,一时神情复杂,带着百般妩媚地看了望舒一眼,直叫他背后发冷,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才说道:“小师妹所言极是,今日确是望舒的不是。做师兄的,只求你们和睦相处,哪里又会偏帮哪个。望舒,你还不给小师妹道歉么?”
望舒被大师兄先前一眼看得筋骨酥软,浑身恶寒,这下听见他提醒,当即想起了小师妹的可怕之处,连忙起身,整了整道袍,朝着嘉月恭敬作揖道:“师妹,我言语唐突,还请你大人大量,莫要往心里去才好!”
嘉月倒不是胡搅蛮缠的,眼看着望舒给自己道歉,当即便欢喜起来,又是故作娇嗔姿态,说道:“哼,你知道就好!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了!还有,谁是你师妹?我是你师姐!”
望舒连连称是,再不敢反驳半句,心中暗叹这女人的脸比南蛮的天还善变,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大师兄见两人不再争吵,也就微微一笑,说道:“这便是了。夜深露重,你俩快些抄写,莫要耽误了明早的早课。”
两人连声答应,恭送师兄出门,却见大师兄走到门边,又是转身说道:“对了,我先前向师父求了,望舒的卧房便在我的隔壁,床铺我都给你们铺好了,你们到时候安寝就是。”
望舒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又是尴尬难受,嘉月看他这般,正是想笑,却又听见大师兄道:“嘉月抄完经书之后,记得把碗筷收洗了。女孩子家,手脚总要勤快些。”
说完,大师兄飘然离去,留下两人在屋中面面相觑,俱是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